岚烟知道他的名字后,便轻轻地唤了一声:“卫大人。”
卫重明呼吸一滞,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强行压下翻涌而起的邪念。
他不能在车厢继续逗留了,必须得马上赶往李宅,所以他伸手抚上她的后脖颈,按压她的穴位,柔声道:“睡吧。”
她瞬间闭上眼,周身卸力地瘫倒在他的怀里,彻底昏睡过去。
他将她放躺在软凳上,然后低身从暗格里翻出一瓶清心丸,往手心倒出两粒黑色的小圆药丸吞下。
他掀帘走出车厢,对着暗处吹了声口哨。
一名暗卫从拐角处疾跑而来,然后停在马车旁,恭敬站定,听卫重明的吩咐道:“将马车平稳驾回胡琴坊的宅院,期间任何人不得靠近。——让杜衡照看马车里的人。”
暗卫低头行礼:“是。”
胡琴坊的那间宅院,是卫重明一行人暂居鹤河镇的地方。
马车平稳地融入黑暗里,卫重明则重新回到李宅后院。
他先去方才藏身的洞穴查看,将遗落的两枚花钗带走,随后去酒房偷了一壶酒,一半洒在自己身上,另一半拎在手上。
他在内院寻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飞身躲在上面,等候合适的时机现身。
而那边的关燕留收获颇丰——
一是李石与物喜道的交易证据。
二是李石书房的密室里,有多达两箱的“庄生迷梦”。
三是有一男子正在李二小姐房内行不轨,被搜寻而至的赤炎军当场抓个正着。
李宅的动静闹得太大,官府也来了不少人。
包括李石在内的相关人士都已经被关燕留扣押,剩下的宾客都被盘问了一番,没问题的便一一放行了。
至于秋罗义,他名义上是鹤河镇的一名商户,赤炎军没抓到他的把柄,便放他离去。
而卫重明还没有找到。
关燕留有点着急,让官府的人也帮忙找起来。
关燕留把眉尖刀架在李石的脖子上,逼问他:“说!卫将军去哪了?”
李石吓得不轻:“关校尉饶命啊,我真的不知道卫将军去哪了。”
李石大呼冤枉,他确实不知道卫重明哪去了。
要知道连物喜道的人都抓不住这位将军,他们只好改变策略,继续让李二小姐失贞,再按原计划将罪责推到失踪的卫重明身上。
哪成想关燕留会带兵杀个措手不及,在小姐房把他们安排的男子抓个正着,陷害卫重明的计划彻底失败。
官兵搜到内院的东角门,行至一棵大树下,忽见一样物什从树上落了下来,在地上砸了个粉碎,清冽的酒香瞬间四溢开来。
一行人举着火把抬头望去,只见树杈上躺靠着一个鸦青色窄袖圆领袍的男子,依稀可见仪态非凡。
其间有人高喊:“是卫将军吗?”
卫重明低头,将树下的情景尽收眼底,明知故问:“何人唤我?”
官兵连忙报上名号,请他下来。
他翻身下树,落地时刻意摇摇晃晃站不稳。
两名官兵连忙上前搀扶,同时嗅到他一身浓重的酒味。
他扶着额头问:“出什么事了?”
两名官兵一边搀扶着他往前厅走,一边言简意赅地说明当下的情况,其余的官兵举着火把跟随左右。
见到卫重明的那一刻,关燕留才松了这口气,当着众人的面担忧地问道:“将军,您这是去哪了?”
卫重明看了眼地上跪着的李石,冷嗤一声:“说起来,还得感谢这位李员外‘招呼周到’。”
李石诚惶诚恐地低垂着头。
卫重明和关燕留将相关人士通通带去官府,收监审问。
一到大牢,李家管家就先将“庄生迷梦”的事情揽到自己身上,说自己是鬼迷心窍见钱眼开,才会跟物喜道的人联络上,就为了发一笔大财,以后能衣锦还乡。
他自知折在卫将军手里,已无回天之术,跟狱卒要了笔墨写下自己的罪行,同时供出几名与他存在交易的物喜道道徒。
按了指印以后,李家管家掏出怀里的毒药一饮而尽。
卫重明冷眼旁观,关燕留让人将管家的尸体抬了出去。
卫重明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他亲自去审问李石。
李石虽养尊处优惯了,但面临军营的拷问手段,他仍咬紧牙关说自己半点不知情,肯定是府里的下人贪图钱财误入歧途,反倒连累了他这位主家。
李石认为自己至多是管教不当,而走私违禁品“庄生迷梦”的罪责,与他毫不相关,还请卫将军明察。
很快,苍幽州各地多位官员联名上书,为李石陈情洗冤,求卫大将军高抬贵手,放过平日里老实做生意和纳税的李石。
关燕留看着那一封封文采斐然的陈情书,气地想把它们都扔进火炉里。
“亥时才将人抓进大牢,他们丑时就已经将写好的表面求情、实则是在怪罪将军滥用私刑的陈情书送来。”因四周都是自己人,关燕留血气方刚,说话间便不再收敛,“这帮狗东西!简直就是大雍蠹虫!”
卫重明端起白瓷竹节茶杯,平静地喝了一口茶,说:“此番搜查李宅的理由确实有些牵强。何况管家画押认罪后,便立即服毒自尽。想来他们早就算好这一步,我们很难找到李石的证据了。”
关燕留皱眉:“莫非……就要这样放了那李石?”
卫重明:“自然不是。你去找隽和,看看现在搜到的证据里,依据大雍律法,能判李石多少年。”
周隽和是卫重明手下的军师,不仅擅长军事要领、作战指挥,更是精通大雍律法,聪慧机警,果敢无畏。
关燕留一改颓靡,立刻兴奋起来:“末将领命。”
关燕留前脚离开,背着药箱的杜衡领着几名随从,匆匆赶来狱中。
杜衡是卫重明极为信任的军医,医术高超,为人处事温厚和平,除了聪敏文雅,还有些风趣幽默。
杜衡给卫重明号完脉,意味深长且缓慢地打量了他一番,点评道:“怪不得……将军本就英姿勃发,体魄强健,又中了‘君再来’……怪不得怪不得。”
“‘君再来’?”卫重明起身,边更衣边问道。
杜衡低头打开墨盒,边提笔写药方边说:“是一种奇毒。需要三种无色无味的药,按照严格的配比用量,组合在一起使用,才能在人的体内形成这种媚毒。
“此毒极为阴毒,若不解了这毒,中毒者会逐渐丧失心智,沦为只顾床笫之欢的痴儿。
“就连我,也难以集齐那三种药,同样不好把握此毒的用量。可见为了谋害将军,他们真是下了血本啊。”
卫重明换了一身干净清爽的玄色衣袍,听了杜衡的话,脑海中浮现起岚烟在梨花树下娇声泣泣的花容,心下一动,便问道:“与之欢合者,是否也会中毒?”
杜衡:“不会。”
卫重明神色稍松,再问:“那位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杜衡顿笔,略微抬头,思忖了一小会,刚想起他说的是哪位,就听到他飞快地补充:“马车上我特地要你照看的那位姑娘。”
杜衡特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低头继续写方子,语气平淡地说:“唔……算半死不活吧。”
卫重明脸色一凝,严肃道:“杜衡,你好好说。”
杜衡搁了笔,将药方递给身边的随从,要他现在去抓药,再赶回来熬药。
杜衡又看了卫重明一眼,如他所愿的好好说。
两个时辰前。
马车回到宅院后,暗卫就将杜衡唤来。
杜衡推开车厢门,饶是见惯了各种大大小小的场面,当看到一位发间凌乱的妙龄女子裹着卫将军的袍服躺在软座上昏睡时,还是大吃一惊。
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让人立刻去找了两位嘴严的稳婆,再去找几身干净的衣裙来。
等待的过程中,杜衡背着药箱进了车厢,凝神屏气给她号脉。
脉象给他一看,便知她是青楼女子。
因为青楼里的女子,为了让容貌更加妍丽,身体更纤细柔软,会吃各种所谓的补药。
是药三分毒,无病却长期吃药,无异于服毒。
不仅如此,她还有久拖未愈的腿伤,若不根治,日后都只能坡脚走路。
再加上身体受了惊又着了凉,重重打击下,她发烧了。
杜衡感叹一声:这是一个很棘手的病人。
两个稳婆自进门前就不发一词,杜衡让她们做什么,她们就做什么,绝不乱看。
在杜衡的吩咐下,她们给那名女子净身换衣后,事无巨细地同他说了她此时外在的身体情况。
他略一思忖,暗道:该不会是将军所为吧?不对啊,将军平日里,不是这般孟浪之人啊……莫非……将军中毒了?
他写好药方,命人去抓药,然后拿出一盒消肿清凉膏,让稳婆给她肿胀的部位敷上膏药。
待那两位稳婆将药汤给那名女子喂下后,杜衡让账房各支了二十两白银给她们后,就让她们从后门离开了。
不多时,杜衡就收到了卫重明的来信,于是收拾好物什,领着几名随从前来官府监狱。
杜衡说完,喝了半杯茶润嗓,看着眉头紧皱的卫重明,问道:“您有何打算?”
卫重明未答,反问一句:“你能治好她吗?”
杜衡愣了一下,随后点了下头:“当然能。只是她身上的沉疴顽疾,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治好的。至少需要两三个月的时间小心疗养。虽说将军府不缺这份钱,但药用加膳食算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杜衡抬眼观察他的表情,问道:“您要带她回将军府吗?”
将军府位于苍幽州安云县天玑城,他们在鹤河镇不过小住数日,若要为她疗养身体,必须带她回将军府。
卫重明伸手扶着头,食指轻一下重一下地敲着前额,思索片刻后,风轻云淡地出声:“嗯。”
杜衡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问道:“她可信?”
苍幽州局势波诡云谲,表面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各方势力在明处、暗处中来回试探。稍有不慎,己方就会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卫重明略一颔首:“九成可信。还有一成,三日内可得验证结果。”
他已经派人去盯着万花楼,同时让人去散播岚烟已逃往西江的假消息。
林佩娘在岚烟身上投入诸多心血,就为了将她打造成万花楼的摇钱树。如果岚烟真的只是一个傀儡花魁,林佩娘必定怒不可遏,想尽一切办法——哪怕是动用物喜道的力量——也要将她找到。
杜衡又问:“若是那一成得知,她是物喜道的奸细?”
卫重明面无波澜地回道:“那就策反她。”
杜衡抚须哈哈直笑,吟诗两句:“春风杏花吹满头,陌上小郎足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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