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夜谈

安阳伯年过五十,早年是朝中中流砥柱,兴修水利筹建粮仓,做了很多利国利民的事,这几年身体大不如前一直在府中休养。

听闻外头小厮通报,安阳伯从榻上爬起来,颤巍巍走到门口迎接。帘子被撩起,见到陆骁辞的瞬间,安阳伯眼角褶子挤成一簇,欲开口说什么又忍住了。

待遣退下人,安阳伯屈膝就要行大礼:“臣崔之行,恭迎殿下。”

陆骁辞眼疾手快制止了他跪拜的动作,言语温和道:“崔老不必多礼,起来吧。”

安阳伯还要再跪,陆骁辞只得提醒:“崔老糊涂了。我如今是陆家人,由黄州升迁至京的通政司副史,在您面前还得自称学生,盛京处处是人眼线,日后可注意了。”

安阳伯连连称是,不敢再违背陆骁辞的意思。二人坐下,安阳伯咳嗽两声,便问:“几月前听闻陆大人升迁我便一直盼着,今日这个时辰才到,可是路上有事耽搁了?”

“没什么。”陆骁辞动作优雅地抿一口茶,才说:“绕道去了趟鼓山,这才晚了些。”

“鼓山?”安阳伯闻言一惊。鼓山太子墓有多寒碜他是知道的,担心陆骁辞不痛快便小心试探:“鼓山路况不好,怎不走凌峰口官道?”

“吕丞相远房表亲在凌峰口修跑马场,占用官道只能绕行了。”

此言成功转移了安阳伯注意力,只听他叹息一声,说道:“吕氏一族独大多年,如今愈发不知收敛了。”

“种其因者必食其果,崔老不必忧心。“

安阳伯见他神色平静,突然不知怎么继续了。凭良心说,造成如今吕氏一族独大的局面,陛下难辞其咎。当今圣上孝诚皇帝七岁登基,性子软弱听风便是雨,说是吕太后一手扶持的傀儡也不为过。

对吕太后言听计从大半辈子的孝诚皇帝,唯独在立储这事上硬气了一回,力排众议将楚栖送上太子之位。而楚栖也的确没叫众人失望,幼时便才情卓绝,颇有明君之相。

只是对于吕太后来说,明不明君不重要,听话就够了。很显然,楚栖并不满足这一条件。

因此,吕氏一族没少拿楚栖的出身做文章。楚栖生母离世早,自小养在皇后膝下。后宫是非之地,能平安活到十岁已是不易。陛下为了保全楚栖,索性将计就计陪太后演一出戏送楚栖出宫。

“陛下是念着你的,不然也不会将你养在陆家由陆聘教导。前些年出巡,陛下还考虑过黄州,明面上是体恤黄州百姓,可我知道他是想见你。”安阳伯这话有劝和的意思,这段时间改立太子的传言甚嚣尘上,陆骁辞才回京,他怕父子间离了心。

陆骁辞却对此番肺腑之言不怎么上心,转而道:“如今望楚府邸,住的都是些什么人?”

路上赵凛已经交代过一番,可赵凛同他一样才回盛京,若想知道的更详细些,还得问安阳伯。

安阳伯一五一十道:“除了太子妃和三位良娣,都是东宫旧人。三年前吕太后赐婚突然,又接连送进去几位美妾。我猜是想让几位女子从东宫旧人口中套出什么话来,毕竟当年她没亲眼瞧见尸身,又不可能去问陛下和皇后。以太后多疑的性子,定是不放心的。”

“果然,吕氏做事还是这么滴水不漏。”陆骁辞面目有丝许嘲弄,“陛下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只要不是涉及国本陛下历来不怎么过问。不过陛下都打算好了,既然是太后的人,等时机到了处理干净便是,几个女子想必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什么时机?”

“自然是陆大人归位之前。”

许是白天林间野风太过温柔,冷漠如陆骁辞也被迷了眼睛,脑海中不禁浮现那抹青色倩影。若真是太后的人,理应恨极了他,一个娇娇姑娘何苦雪天大老远到那荒凉坟地去。

陆骁辞虽然冷漠,却没有滥杀无辜的癖好。在他看来,让活人嫁死人这种事已经够荒唐了,若再因为皇家权术连累几个清白女子,实在作孽。

从他记事开始,死的人已经够多了。突然落水的生母莲夫人,试药中毒身亡的老太监……不知不觉,他脚下的白骨竟已如此多了。

安阳伯见他发怔,没有忽略陆骁辞眼中的一悯慈悲,提醒道:“陆大人,斩绝后患乾坤定,她们可是吕太后的人……”

“我知道。”陆骁辞沉声道:“只是不想连累清白女子。这件事我会去查,在水落石出前不准轻举妄动。若真清白,便赏些银钱送出京去吧。”

“若是吕太后派来的探子呢?”

陆骁辞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不动声色道:“那便杀了,一个不留。”

安阳伯再劝:“可是,陛下早把那帮女子归为太后的人,清白与否并不重要。只是几个女子而已,陆大人才刚回来莫要为了几个不相干的人惹陛下不高兴。”

安阳伯此言不无道理。如今改立太子的消息,想必是吕氏为扶持五皇子特地传出来的。五皇子的生母宸妃是太后侄女,其中厉害关系一清二楚。陆骁辞才回京,眼下讨好圣心最重要。

陆骁辞却不以为然,他起身望一眼窗柩,雪已经停了。

“我并不在意陛下高不高兴。”他淡淡说:“早年在黄州听闻,皇后喜得一子,悉心照料却还是没有活过两岁。那时我便想,若那位小皇子健康长大,如今就没我什么事了吧。”

这话安阳伯听的胆战心惊。怕陆骁辞继续翻出陈年旧事,只得恭敬道:“臣,谨遵殿下之命。”

谈话的片刻功夫,杯盏中的茶水已经凉透,陆骁辞不打算再留。他将年迈的安阳伯搀回榻上,温声道:“崔老为国鞠躬尽瘁,如今又处处为我筹谋,辛苦了。”

安阳伯哪敢居功,老泪纵横道:“殿下,臣也是为了北梁。如今吕太后和宸妃后宫独大,吕真梁把持前朝,不光老臣寄希望于您,陛下和皇后娘娘,也盼着您哪。”

“我知道。”陆骁辞替安阳伯盖好锦被,起身告别:“天色不早崔老歇息吧,陆某告辞,不必相送。”

陆骁辞走后,安阳伯夫人端着药膳进来,劝解道:“别皱眉啦,如今殿下回京是喜事,怎么还是愁眉苦脸的。”

“我能不愁嘛。殿下那样聪慧,只怕早知道当年皇后娘娘联手宸妃害他性命一事,我担心他心生嫌隙,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

“不至于。”安阳伯夫人说,“我远远瞧着太子殿下,在外这些年愈发深沉内敛了,怎么看都是明君的相貌。等他归位铲除奸逆,咱们也能回乡下去。”

安阳伯依旧忧心忡忡,想起旧事,气得连药膳也喝不下。

当年楚栖养在旻贤皇后膝下,皇后待他不说亲近,但也不至疏离。毕竟皇后膝下无儿无女,只有楚栖登基自己才能熬出头。因此不管吕太后和宸妃怎么挑拨离间,皇后都不放在心上。

变故发生在楚栖十岁那年,皇后突然有孕了。太医瞧过后,说极有可能是位小皇子。这可高兴坏了皇后娘娘,她身子孱弱不易有孕,一直希望有自己的孩子。

可是太子之位已是楚栖的,那自己的孩子日后岂不是什么都没有?

皇后越想越不甘,怀孕两个月竟足足瘦了一圈。人都是自私的,贴身嬷嬷建议:不如寻个由头将楚栖送出宫去养在外头,只等十月后,若皇后生下一位公主就将人接回来,若生下一位皇子,那楚栖就没有回来的机会了。

皇后一听觉得这个法子可行。正逢那年盛京突发瘟疫人人自危,于是当宸妃将病人穿过的衣衫送进东宫时,皇后知道却没有阻拦。

索幸那几日楚栖一直在葛云台念书,这才避过一劫。孝诚皇帝知道后,将计就计悄悄派人将楚栖送出宫。

同年,六皇子出生。自出生后便体弱多病,好生将养还是没能活过两岁。皇后大病一场彻底伤了身子,不可能再有孕。

现在看来,当年把楚栖送出宫的陛下但到底是为了避祸,还是为了六皇子,就无从得知了。这等宫闱秘事,若非有一次陛下生病无心吐露,安阳伯绝不会知道的。

安阳伯夫人见夫君还是愁眉不展,哄道:“都为国操劳大半辈子啦,不差这一时半会。你再不乖乖喝药,我便把阿炳叫来,让他喂你。”

提起那个逆子安阳伯就来气。每次崔炳来他房里势必先说玉石生意,又说秦楼楚馆俏佳人,字字句句如刀子似的专门往他心口戳。把安阳伯气得不行了,才端着药嬉笑:爹,你现在是不是很想打我?那就好好喝药好好养病,不然怎么收拾我?

“别跟我提他。”安阳伯一鼓作气喝了汤药,说:“那臭小子现在指不定溜哪快活去了。再说他见我不高兴肯定得问原因。他心思浅藏不住事,你可别说漏嘴。”

安阳伯夫人见他喝了药,笑道:“知道了,快歇下吧。”

安阳伯料想的没错,崔炳在前院逗了小半时辰鸟雀,见陆骁辞出来直接将人拽上马车,神采奕奕地说要尽地主之谊,带陆骁辞在盛京城好好享乐。

“走啊!带你夜游京城。盛京出了名的美人儿扎堆,出去逛逛说不定看上谁,明日就让我爹上门为你说亲。”

可若崔炳早知一会游京会偶遇那位让陆骁辞牵肠挂肚的太子妃,说什么也不会带人出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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