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渐覆盖城市,缓缓浸染了城市的玻璃幕墙与霓虹灯牌。顾杰独自坐在一家灯光昏沉的清吧角落,空气中漂浮着低回的爵士乐声,以及一种独属于夜晚的疏离的寂静。他指间夹着的烟燃了半截,积了长长的灰烬,摇摇欲坠,一如他此刻的心绪。
杯中的威士忌冰球缓缓融化,稀释了浓烈的金色,像极了被时间冲淡却愈发苦涩的回忆。他还是会在这种时刻,无可避免地想起楚萧。十年光阴,足以将少年棱角磨平,却磨不灭心底最深的刻痕。
“如果十年前…如果我爬上去,问清楚…”他盯着杯壁上凝结的水珠,喃喃低语,“如果四年前…我没有点头…”那场出于麻木和妥协而接受的联姻,最终也成了一桩无疾而终的笑话,徒增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如今的顾杰,早已褪去了高中时期那份阳光肆意的张扬。他的脸庞轮廓依旧分明,却总是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淡漠与疲惫,眉宇间刻着深深的无奈与妥协。肩膀微微塌着,连握着酒杯的手指都透着一股倦怠的无力感,他低垂的眼睫掩藏着所有翻涌的情绪。
他的思绪飘忽着,沉入了四年前那场喧闹的婚礼,那是尤一和顾彤彤的婚礼。
那时他刚从国外荒唐度日归来不久,带着一身未褪的麻痹和空虚,之前偶然听闻王雪雪和相恋四年的男友毕业后迅速结婚的消息。“四年…”他当时在酒吧里苦涩地扯了扯嘴角,“除了楚萧,还能有谁。”那消息像最后的猛禽一击,将他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侥幸也打碎了。之后近两年,他更加放纵自己,直到顾宏山一纸命令将他召回,推给他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孩,他想,既然不是楚萧,那是谁,都无所谓了。
尤一的婚礼,他还是去了,说不清是出于对老同学的祝福,还是心底那点卑微的期盼能见到某个身影的侥幸。高中同学来了不少,南景、周冉、朱彬彬、杨鸣、郭涛…热闹地聚在一桌。时光仿佛在他们身上施了魔法,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染上了社会的痕迹,但那份熟悉的吵闹感依旧。
他一眼扫过,那颗悬着的心沉沉落下,没有楚萧。
朱彬彬第一个发现他,翘着标志性的兰花指,声音拔高带着夸张的惊喜:“哎哟喂!看看这是谁啊!顾杰!你这一走就是这么多年,音讯全无的,怎么着,是把我们这帮老同学都忘到太平洋彼岸去了?连游戏头像都灰了几年!”他穿着骚包的粉色衬衫,语气一如当年活泼。
杨鸣笑着用拳头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顾杰的肩膀接口道:“就是啊!突然就人间蒸发,变成失踪人口了!要不是尤一今天抱得美人归,是不是还请不动您这尊大佛啊?”
顾杰看着眼前这些熟悉又略带陌生的面孔,时光的痕迹清晰可见。他努力扯出一个类似高中时期那般爽朗的笑容,试图融入这久违的热闹:“哪儿能啊。国内高考没赶上趟,就只能被流放去国外啃书本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周冉坐在对面,双手抱胸,哼笑一声,摇了摇头,目光带着点惋惜:“哎,说起来…真是可惜了,好好的一对儿啊,当年看着多养眼,怎么就…错过了那么久呢?”她显然并不知道内情,只是出于感慨,她和楚萧高中关系不错,如今偶尔还有联系,话语里带着些遗憾。
南景坐在周冉旁边,只是笑了笑,没接话,眼神里有些了然,又有些复杂,默默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顾杰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垂下眼,声音低了几分,带着自嘲的苦涩:“总不好…一直自作多情吧。”
周冉闻言微微睁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身体前倾:“自作多情?”她语气充满了不解,“顾杰,你没事吧?当年你们俩那样子…上课下课眼神都快拉出丝了,跟连体婴似的,楚萧那种冷性子都快被你捂化了,你管那叫自作多情?”她撇撇嘴,“啧,傻子。”
这话像一根针,轻轻一刺,就让那些被刻意压抑的画面汹涌而至。顾杰感到胸口一阵窒闷,他猛地拿起桌上的威士忌酒瓶,给自己面前的空杯倒上满满一杯,琥珀色的液体晃动着,映出他晦暗的眉眼。
南景见状,默默把自己的杯子往前推了推,声音沉稳:“顾杰,来,我陪你喝。”
“哎哎哎!看不起谁呢!”朱彬彬立刻不甘示弱地把自己的酒杯也凑过去,兰花指差点戳到酒瓶,“给我们也满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周冉挑眉,看向朱彬彬:“怎么,朱姐,你也同是天涯沦落人,需要借酒浇愁?”
朱彬彬哼了一声,扬起下巴:“哼~要你管!鸣鸣,涛儿,别愣着啊,是兄弟就一起满上!”
杨鸣和郭涛笑着起哄,纷纷把杯子递过来:“喝啊!必须喝!尤一喜结良缘,咱们又多少年没聚了?今晚必须不醉不归!”
“就是就是,满上满上!说好了啊,谁先趴下谁孙子!”杨鸣拍着桌子喊道。
于是,婚礼仪式还没正式开始,司仪还在台上调试话筒,他们这一桌已经喧闹起来,酒杯碰撞声、笑闹声、起哄声交织在一起,与周围温馨浪漫的婚礼布置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自成一股热烈的气场。顾杰被围在中间,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试图用这场突如其来的热闹,掩盖心底那无法言说的空洞和疼痛。
婚礼仪式正式开始,宴会厅内灯光渐暗,唯留数道柔和的光束聚焦在舞台中央那对璧人身上。空气中弥漫着鲜花与香氛的甜蜜气息,背景音乐悠扬舒缓,司仪深情款款的声音通过音响回荡在每个角落,宾客们的脸庞在明暗交错的光线下显得专注而感动,目光都投向正在交换誓言的新人。
顾杰坐在同学桌,周遭的温馨浪漫与他内心的荒芜形成对比。他兀自低着头,转动着桌上那杯早已见底的酒杯。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略显蹒跚地来到桌边,悄然落座在他身旁的空位,顾杰下意识抬眼,目光瞬间凝固——是王雪雪。她的变化很大,最显眼的是那高高隆起的腹部,看情形已有七八个月身孕。
顾杰的呼吸猛地一窒,他直愣愣地盯着王雪雪的肚子,大脑一片空白,随即又被汹涌的猜测瞬间淹没。
“孩子…?是楚萧的?他们已经…有孩子了?”
原来他们不仅在一起,甚至早已有了爱情的结晶。那自己当年和楚萧的那些亲吻、那些拥抱、那些少年人情动时的笨拙承诺…算什么呢?一场笑话吗?一段无足轻重的插曲?
强烈的刺痛和荒谬感让他几乎无法维持表情,他猛地抓起桌上不知谁的酒瓶,也顾不上倒进杯子,直接对着瓶口狠狠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下心底那股翻腾的酸楚和绝望。
王雪雪注意到顾杰直勾勾的目光和失态的饮酒,脸上掠过一丝意外,但很快又化为一种了然,毕竟他是、高中和尤一的好友,出现在这里也算合理。
婚礼流程在进行,新人父母上台致辞,背景音充满了感人的氛围。顾杰内心挣扎了许久,酒精和积压多年的困惑最终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侧过身,声音因酒精和情绪而有些沙哑,几乎是咬着牙问出那句盘旋在心头的话:“王雪雪,你…肚子都这么大了,楚萧…他怎么没陪着你来?”他努力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些,却不可避免地带着苦涩。
王雪雪闻言,讶异地转过头看他,仿佛听到了什么奇怪的话。高中那段朦胧的好感对她而言早已是久远的过去。她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声音依旧带着点天生的嗲气,却充满了疑惑:“啊?楚萧?顾杰,这个问题…难道不该问你吗?”她眨了眨眼,觉得十分好笑。
“问我?”顾杰的眉头紧紧锁起,困惑更深,酒精让他的思维有些迟钝,“楚萧…他不是和你在一起了吗?”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将这个困扰他多年的事实抛了出来。
王雪雪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莫名其妙:“楚萧喜欢的人是你啊!顾杰,你难道不知道吗?他当年亲口告诉我,他在等的人,一直是你啊!”
“什…什么?”顾杰瞬间瞪大了眼睛,他几乎是猛地坐直了身体,“你…你说什么?楚萧在等的人…是我?”
王雪雪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点点头,用更加疑惑的眼神打量着他:“是啊,说的清清楚楚。所以…你怎么会以为我和他在一起?”她实在想不通这离谱的误会从何而来。
在周围温馨感人的婚礼背景音和父母哽咽的祝福中,顾杰仿佛置身于一个荒诞的剧场。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埋藏心底多年的那个画面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当年他看到王雪雪抱着楚萧,而楚萧没有立刻推开…
王雪雪听完,更是笑得无奈,她摇了摇头,看着顾杰此刻又懵又悔的样子,觉得既好笑又有点可怜:“他没有抱我,顾杰,他当时是在推开我。”她语气肯定地纠正道,“所以我当时才那么快就放弃了。而且,他当时明确告诉我,他有男朋友了,他的男朋友叫顾杰,他留在那边就是为了等你。”
这番话如一击重锤,狠狠砸在顾杰心上。一瞬间,懊恼、痛悔、惊喜、郁闷、难以置信…种种极端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滚交织,让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精彩纷呈又近乎痛苦的扭曲。
原来是这样?他在等我?他一直都在等我?!他没有答应王雪雪,他们没有在一起?!
那我这些年都在干什么啊?我在国外荒唐度日,我接受了该死的联姻,我像个傻子一样自我放逐、自我折磨?然后是一种巨大的心慌瞬间攫住了他,心脏狂跳不止,手脚却一片冰凉。
那现在呢?这些年,他们的世界毫无交集!楚萧还会在原地吗?他是不是…早已经放弃了?他是不是已经有了别人?他鼻尖酸涩得厉害,眼底迅速泛起难以抑制的水光,他慌忙低下头,不想让人看见。
台上,新人正在分享恋爱经历,尤一说着自己如何为了追上顾彤彤的脚步而疯狂学习,最终考取同一所大学,携手至今…这些甜蜜的誓言像一根根针,刺入顾杰的心脏。
原本…原本他们也该是这样的啊!他那么拼命地学习,刷题到深夜,就是为了能和楚萧上同一所大学,有一个光明正大在一起的未来!他到底错过了些什么?!
痛苦和悔恨交织在了一起,他不再说话,只是机械地、一杯接一杯地猛灌酒,试图用酒精麻醉这剜心般的疼痛。视线开始模糊,意识逐渐混沌…最后,他似乎真的在朦胧醉眼里看到了楚萧的身影出现了,焦急地、带着担忧地看着他…
他记得自己好像失控地抱住了那个人,又哭又笑,语无伦次。他也记得那个熟悉的气息靠近,没有嫌弃他满脸的眼泪和狼狈,给了他一个带着咸涩泪水味道却无比温柔的吻…
可后来呢?第二天在酒店醒来,头痛欲裂,身边空无一人。只有他的衣服被仔细叠好放在床头。他疯狂地向同学求证,南景和周冉证实确实是楚萧后来赶到,带走了烂醉如泥的他。
那他为什么又走了?
他手忙脚乱地找出手机,才看到无数个未接来电和一条条信息。最刺眼的是那个家里介绍的“未婚妻”在前一晚打来的数个电话,而他毫无印象。他颤抖着手指回拨过去,女孩在电话那头语气如常说,她在电话里提醒他第二天要去挑婚纱、拍照片,商量婚礼细节…
是楚萧接的电话?他听到了?!
顾杰猛地挂断电话,满脸都是懊丧和绝望。楚萧还爱他,楚萧还要他,楚萧一直在等他…他模糊地记得楚萧似乎是这么说的,但这一切,都被那通该死的电话彻底摧毁了。
他立刻试图联系楚萧,通过周冉要到的号码,却永远是关机状态。他再一次,彻底地失去了他。
之后,他不顾一切地反抗,与顾宏山大闹一场要求退婚。这一次,连一向能拿捏他的姐姐顾晴也无法再威胁他——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也因此,他彻底触怒了父亲,被完全排斥在家族权力核心之外,成了今天这个徒有虚名的傀儡。
想到这一切,顾杰只觉得胸口堵得无法呼吸。他将杯中最后一点残酒一饮而尽,那辛辣的液体也无法冲刷掉满嘴的苦涩。他缓慢的站起身,踉跄着、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出了开始喧闹的酒吧。
酒吧外的夜色愈发浓重,凉风拂过,却吹不散他周身那浓得化不开的孤独与悔恨。路灯将他侧脸的轮廓勾勒得愈发清晰,也愈发冷硬,只是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泛红的眼角,泄露了那看似淡漠的表象下,早已崩塌碎裂的内里。他一步一步,走入更深的夜色里,不知去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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