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镇的花椒是整个流江城最有名的,流江古来就有几句谚语,武镇的椒,汾市的糖,东陵的玫瑰酒香断肠。
糖和酒各个城镇都有,制作的方法和酿造的工艺也不尽相同,但总归都是一脉同源,绕不过甘蔗蜂蜜和粮食的加入,只有花椒,占据其独一无二的特殊性,在流江留有不可替代的笔墨和传说。
武镇地势也很奇特,在山峦重叠,河流纵横的流江城,独享一片平原地带。按理说这里应当很富足,可是四面的山成为了它出入的阻碍,绕山的清水河也把武镇围绕起来,成为绊住武镇百姓想要与外界联通的沟堑。
谁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谁也不想知道外面有什么。只知道一年一次椒熟的时候,外面的船和商队会来到这里,带走花椒,换回他们生活所必要的物品。
武镇的百姓自然大多姓武,但其间也掺杂了不少外姓人,他们的到来要追溯到一两百年前,那时家国动乱,战争濒起,流民四处逃生。有那么一些人得已幸运的穿过这数百座山峰,十数条河流来到了这里,乍然被这里犹如异国风光的平坦所吸引,等到安定下来,也不愿再离去了。
兰秧既不是武镇人,也不是外乡逃难者,她是从东陵镇嫁过来的,没有娘家的帮扶,没有亲眷的依傍,真就如那田间地头的葎草般,谁都可以锄上一把,踩上一脚。
花椒六月熟,蔷薇四季香,按理说,一年就只有春种秋收时才会忙碌起来,可兰秧却时时不得歇。
哥嫂给她相人家的时候,大约是有意相了这么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离东陵山高路远,便是一辈子也回不得家乡,看起来是憎她入骨,可相亲的时候说得比唱戏还好听,说每年必来接她一次。
这是第三年了,她望着地平面上连绵的椒田,绝望的心里还是掩不下那一丝希望。希望有朝一日能回到东陵,看看幼时的玩伴,祭奠早逝的爹娘,在攻瑰与蔷薇泛滥生长的街市上,回忆一下幼年无忧无虑的时光,那样便是即刻死了也是笑着的。
姚家坐落在武镇的西面,楼屋正对东方,艳阳高照时,院坝里白茫茫一片,晒得人骨背发烫。左侧一株枝繁叶茂的李树透出如伞盖大小的阴凉,让过路人得已放担歇息,便是从这短暂的休息里,他们把姚家所见所闻的事散播到武镇之中。
比如,姚婆子常常打骂媳妇和孙女,姚大郎常常因没有儿子喝酒发酒疯,姚二郎常常偷看大嫂和弟媳洗澡,姚三郎常常寄信回来要钱但人从不曾归家。
姚家的故事十分精彩,不时成为他们饭后茶余的谈资,众人嘴上虽然可怜那家媳妇,但实际并没有多少怜悯,路上看到时总是指指点点,暗地里笑她们命苦,以此来宽慰自己也十分贫苦的境遇。
再苦总苦不过那两妯娌。
兰秧背着满满高出头的猪草回家时,姚大郎正发完酒疯在卧房里鼾声如雷,院子里一片狼藉,装咸菜的陶瓮被用扁担打翻,盐水流淌过沟,泛出极难闻的酸臭味。
切片的萝卜和芥菜头白花花的铺呈在太阳下,连鸡鸭也避而不食。
兰秧抿了抿唇,这些东西花废了她好几天切泡,本以为可以在过冬的时候成为佐饭的小菜,聊以饱腹,现在却什么都没有了。
从柴屋穿到后院去,大嫂麻姑正顶着青黑的眼在灶前抹泪,兰秧进来时她头也不抬,没什么好遮丑的,这屋里是什么个遭烂模样,她比自己还清楚。
生不出儿子,她的罪过太大了,怎样的惩罚都是应该的,便是在菩萨面前跪上一辈子也洗不清的冤孽,她倒有些羡慕那守活寡的弟媳,她比起自己好过多了,虽然天天被婆婆打骂,但夜里总有好好安睡的时候。
兰秧把猪草切碎拌均,喂了牲口,这才绑了围裙到灶前洗手做饭。
两个人一个烧水,一个刷锅,彼此都静默无言,直到婆婆的一声暴喝,打破了宁静:“外面就这么摊着,也不扫,就在里面蹲着让别人看我们姚家的笑话,两头瘟猪躲什么躲。”
她从外面撞了进来,抢过麻姑手中的火钳,先往她脊背上狠狠一抽,又举着那钳尖向兰秧劈头盖脸的戳刺。兰秧只得蹲下身来抱头躲避,谁也不敢出声讨饶,谁也不敢还击,仿似这场景是老天专门为天下女人设置的难关,谁都得过了这一关才能成为一个真正上得了牌坊的孝顺媳妇。
至于那孝顺的名头,无用的牌坊拿来做什么,她们倒不是很清楚。
兰秧捡着地上的咸菜,太阳灼人的热度已渐渐消散,远处只有一轮金黄的圆影,衬着四散的流霞,正在发出最后的余韵。
兰秧看着它,不免就会放低眼眸看向在它之下那幢十分豪气的宅子,它尖耸的楼阁直把太阳的光韵也遮挡了。
从她嫁过来起,那宅子就失了人,院墙外的土屋里只有一个男人留守,那男人叫武安,成亲时他来送礼,婆婆让她叫他叔公,虽是长辈但所有人对待他却失礼得很。
他不能上席,帮着挑水担柴,做一切别人不愿做的杂事,直挨延到晚间吃了一盘残羹剩饭便心满意足毫无怨言的离去了。
这个镇子对于兰秧来说,还是陌生得很,她固执的不把自己融入其间,独来独往,独自承受一切苦痛。内里的那点不甘,怂恿着她,让她把期望放在那个成亲以来就不归家的男人身上,期望他能有一天让自己脱离苦海,带她离开这里,过上新的生活。
苦难可以靠幻想治愈,但有些可怕的事,是逃不了的。
姚二郎顶着箬帽扛着锄头归家了,他的帽子总是往后梭,因为盖不住他宽大的脑门。他有一张赭红的脸,像是被沸水所灼伤过,坑坑洼洼少有平地,特别是那颗显目的酒糟鼻,无时无刻不挤弄出巨大的声响来。
但兰秧最怕的是他那双眼睛,像鹰隼一样带着锐利的凶光,倒三角的眼白里释放出淫邪之气,特别是对年轻姑娘,一旦攫住就毫不肯放松。
就像现在,他坐在屋门口的矮凳上,作势纳凉扇风,但兰秧明显感受到那针刺的寒意正在遍布全身。
“兰秧,娘要你去灌子口砍两颗芥菜回来。”麻姑在柴屋里说道,声音里还带着抽泣的颤抖。
兰秧闻言精神一震,连忙道:“好,我这就去。”她去堂屋拿刀时,斜眼注意着姚二郎的动静,见他并没有跟随前往的意思,终于松了一口气。
“老天爷,赶紧让他娶妻吧。”路过土地庙时,兰秧双手合十拜了拜,但她很快又觉得自己太过狠毒,谁嫁给这个男人,嫁进这个家里不是掉进火坑呢,难道非要让别人受这样的苦,分摊自己的痛才能抵消不甘的怨恨么。
想到这里她又拜了拜,算是撤销了自己的愿望。
罐子口在一处池塘边,紧挨着放水的阀门,上面种了一棵板栗树,树枝在四月的微风里抽出新芽来了,听说这是姚父幼年时所种,每次姚婆子来时总要咒骂这株树,骂它挡了阳光,占了地盘,却从没有动过砍伐它的念头。
因为板栗在武镇十分稀有,果实能换来必要的针线布帛,比起只能作为香料的花椒来说,更有作用,至少饥饿时还能裹腹。
兰秧砍了两颗芥菜,但不急着离开,她借着拨除杂草来拖延时光,好不用那么快回到令人作呕的不想称之为家的地方。
“听说了么?”池岸边两个洗衣妇在闲聊,声音冲破挂满黄瓜藤蔓的栅栏传过来,甚为清晰。
“听说什么?”
“林家老宅有人要回来了。”
“他们不是早搬到流江城去了吗,还回咱们这个破地方干什么?”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送老太爷回乡养老,顺便看看椒林。”
“哼,谁不知道咱武镇人的钱全被他林家赚去了,还想回来耀武扬威显摆一下。”
两个妇人说起林家都是同仇敌忾,大骂不止,仿佛武镇的困苦都是这家人所造成的,他们的财富都是通过剥削自己所积攒而成。
武镇的花椒确实都是经由林家所收,收价被压得很低,以便到镇外能卖出更好的价钱,林家组建了船和商队,占住了椒料所能外出的两处贸易线,镇上村民为此有所不满也是应当的。但如果没有林家开辟商路让武镇的花椒得已销往全国各地,单凭这里的百姓那点轻浅的眼界,恐怕只能在附近几个村镇打转。
况且往前推个一百年,这里的人并不以种花椒为生,还是林家看出这块陆地的潜力,大力收购土地,鼓励农人种椒,由此才让这个连饭都吃不起的村庄变得庞大起来。
这些事都是小时候兰秧听爷爷说来的,彼时李家也是李镇的丝绸大户,后来土匪下山抢劫,放火连烧了李镇三条街市,把李家几世积累烧个精光,迫不得已才迁徙到东陵镇种蔷薇。对兰秧来说,祖辈的那点荣光一点都没有荫蔽住她,反倒成了家族唏嘘痛苦的源泉,也成了她不甘于浮世的枷锁。
林家老宅要重新住人,这对兰秧来说,倒是个新鲜有趣的大事。因为武镇本也没有任何事值得人惦记议论,一经打破常规就能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对姚家的嘲弄对年轻的她的风言秽语反倒减轻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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