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秧为椒林翻了一天的地,累得腰酸背痛,黄色的泥土在腿上结了痂,一挠就碎屑纷飞,椒树下虫蚁的噬咬也让她痛痒难耐,不得不烧水洗个澡。
便是洗澡也要趁婆婆不在家的时候,因为被她发现免不了一场打骂,打骂的因由也很可笑,嫌她浪费水,嫌她不安分。她不知道洗澡和安分有什么关联,左不过是她发泄的一个借口罢了。
她把牲口棚的木门掩上,还细心的加了木棍抵住,脱下衣服时,看着牲口们黑漉漉的懵懂双眼,总有些被窥探的羞耻感。
温热的水经由木瓢浇在身上,全身的毛孔好似都被打开,她舒爽的叹了一口气,头上的油重感被洗涤干净,毛糙的肌肤也重现光滑,她抚着脖颈,蓦然想到自己才二十岁,正是女子最美好的年华。
发梢在腰迹轻轻扫濯,压抑在心中汹涌的情致开始勃发,那些十六岁时对未来的向往,对良人的期盼又重新活了过来。她不想在这肮脏的地方腐烂,也不想成为这封闭小镇的一个悲剧,更不想成为人们嘴里的笑料。
她那么美,在女子以花著称的东陵也是让人惊艳的存在,现在却只能以灰滞的布巾裹头,穿着粗大的麻布衣衫,在田间地头整日灰头土脸的劳作。
“蔷薇月月开,花瓣时时红,姑娘已到待嫁时,采花插满头……”曲儿还未唱完,门前木棒的倒落声,霎时把她从惬意的时光拉了回来。
她拉过衣服,不顾滴着水的身子,兜头便罩下,衣服贴在身上,和着暮间的冷意不住蔓延。
她慢慢来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去,姚二郎顶着腥红的脸,正趴在门上死死盯着她。
兰秧惨呼一声。她愤恨不已,捡起木棍用力击打着门扉,恨不得就此打到他那张丑陋的脸上。
姚二郎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把她由上到下梭视了一遍,这才缓缓的往柴屋里退去。
兰秧泣骂道:“滚啊,滚开。”
不知过了多久,她犹还沉浸在羞愤中不能自拔,没有听到姚婆子已归了家。
“兰秧,你在里面做什么?”姚婆子踢开木门,抓住她的头发便往外拖,她脱下鞋子用沾满污泥的鞋帮用力搓磨她干净的脸:“事不做,天天就想着脱光衣服勾引人,我把你的脸打烂,看你还拿什么祸害我儿子。”
打骂在晚饭前告一段落,因着游荡归家的姚大郎高声叫饿,他是一家之主,他的话就是金旨玉言,这一家妇孺都得围着他打转。
兰秧横抹开流到唇迹的血水,看着血丝在木盆里散开,衬着雪白的稻米,真像盛开的玫瑰。
麻姑烧着火,突然就发了疯,她抽出燃烧的柴火点燃了衣服的下摆,浓重的烟尘笼罩住她,在柴房里腾起糊烂的肉香,剧痛之下她却闭唇不吭,还是兰秧及时发现,把水泼向她,才灭了火。
她上前抱住她,手足无措的拍击着还在泛滥的火苗:“大嫂,你别……”
麻姑抱住她的手,一双眼睛带着惊恐:“他喝酒了,他在喝酒,他要打死我。”
“不会的,不会的。”兰秧徒劳的劝慰着她。
“兰秧,帮我把豆子养大,我活不成了,我一定活不成了。”麻姑倒吸着气,双手痉挛似的缩在胸前。
“大嫂,你别这样,豆子不能没有你,她还小。”兰秧滴下泪来,泪水在鼻翼辗转,在眼眶里透出一汪红雾。
“他以前就打死一个,酒后说的,他是个疯子,这一家都是疯子,兰秧我求你了。”她挣扎起来,整个人匍匐于地,用力拿额头撞击着地面。
为免她继续自残,兰秧只得答应道:“放心,我会好好对豆子的。”
麻姑仓皇的脸上泛出一丝笑容,那笑容扭曲,唇齿大张,像是极痛之下产生的无声哀嚎。
“你们在吵什么?”姚大郎醉醺醺的走了进来,看着两个抱头痛哭的女人,二话不说,抓住麻姑的头发便往堂屋里拖。
兰秧抱住他的腿恳求道:“大哥,别打了,大嫂受伤了。”
姚大郎一脚踢中她胸腹,踢得她倒地晕厥了过去,虽然只有瞬息便醒转,也觉得像死了一遭般痛楚。
姚大郎呸了一声,发狠道:“关你什么事,做你的饭去。”
兰秧听着外间绝望的哀嚎,麻木的做着饭。
姚婆子在院子里喂着鸡,还能透过那凄厉的惨叫声和儿子淡然的聊着天:“二郎,看到这只麻花鸡了吗,专留着给你过生呢,赶明儿你就三十,长成男人了。”
姚二郎冷哼道:“你也知道三十了,赶紧给我找个媳妇儿,这镇上都说咱们家没后。”
姚婆子啐了一口:“胡说,我这不就是在相看吗,你人高马大的,往外一站谁不喜欢,怪只怪给你三弟娶妻用光了钱。”
静默了一会儿,姚二郎开口道:“三弟到底还回不回来,要是不回来,还不如把他媳妇给我。”
“什么话?”姚婆子耸起粗短的眉毛,责斥道:“别做这些让人戳脊梁骨的事,老三媳妇那是你爹生前就订下来的,便是你弟一辈子不回来,她也得为你弟守着。你放心,咱们今年椒田长势好,等卖了钱肯定能给你说上媳妇。”
姚二郎不满的咕哝了几句,终于住了声。
兰秧坐在火边,牙齿不住的打着战。
疯了,这里的人,确实都是疯子。
麻姑惨切的求饶在夜半收了声,住在楼上杂屋的兰秧狂跳的心总算暂时放下,得已进入安眠。迷迷糊糊中,她听到楼下有拖拽重物之声,还有姚婆子和姚大郎压低的交谈声,声音传过薄薄的木板,持续了很久,久到被她的梦境所驱除。
从这一天起,家里就再也没有了麻姑的身影。
有人问起时,姚婆子便指天按地的嘶声咒骂:“那混帐东西和我儿子吵了架就逃回娘家去了。
谁都知道麻姑娘的娘家就在隔壁村,传话的人不消一个时辰就把娘家的哥哥召了过来。
“我妹子呢?”娘家人问。
姚婆子跳着脚把那些人骂了出去:“你来找我要人,我还找你们呢,我花了二十两把她娶进来,现在一声不吭跑了,你们得赔钱,不然我就上官府告你们。”
娘家人被她的混样震慑,从此就再没上过门。
兰秧本也想相信麻姑是受不了折磨逃跑了,很久之后,才从小豆子天真的话语中得到了一些端倪。她跟着兰秧上山砍柴,经过一个岩洞,她带着神秘的语气说:“娘在这里,奶奶和爹把她放在里面。”
兰秧壮着胆子探身进去看了看,石面上黑乎乎的,确实有焦炭烧灼过的痕迹。
当小豆子代替她娘,成为姚大郎发泄怒气的工具,兰秧在心里作了一个决定。
她得逃,无论如何得带着小豆子逃。
她敬佩镇民口中所谓轻挑的妇人,钦羡村人不敢惹的泼妇,她们都敢舍弃那比天还大的妇道,比山还重的名声,一个敢不顾家人里反对和外乡的货郎私奔,一个靠着巧嘴骂遍宗族所有想要觊觎她的男人。
她们活得好好的,并没有为此失去什么。
可是,她太懦弱了,她除了在夜间蓄起勇气,做出那些不堪一击的决定,一声鸡叫就能把满盘的计划击溃,天衣无缝成为了处处漏洞。
小豆子黄软的头发依偎在她颈弯,细细呼吸,那弱小无助的生命,比初生的野猫还孱弱,她恨不得就此把她掐死,又为着无法把她安然养大而悲伤,眼泪从夜直流到天明。
为了保护小豆子,她只得时时把她带在身边,焦虑的心绪让她急速瘦了下来,本就纤瘦了身体成了一具行走的骨架,两个人拉着手走在集市上。
她听到有人切切笑道:“看,两根柴火棍,风吹吹就要倒。”
“咱们赌一赌,看这娘俩能不能撑过年底。”
“我猜能,咱们赌多少?”
“赌一百文。”
“好。”
兰秧唇边泛起讥讽的笑,她不但要活过今年,还要活过他们的年岁,她要把小豆子养大,她要离开武镇,她要回到祖辈生活过的李镇。
也许找人私奔是条明路,可谁愿意带个孩子呢,所以这个人一定要富有责任心,同情心。
她为着成为一个武镇之耻,而努力的行动起来。
林宅在四月的一天,搬进了人。
因为武安仰着高傲的头颅走在街市上,逢人便举起一个手掌说:“把我这几年守门的工钱都结了,整整五十两,五十两,往后每月还有八百文,八百文呐。”他又动手比了一个八字。
等到他在姚家李树下敞开两个指头吹嘘时,人人都嫉富妒仇般撇过脸,不愿表现出羡慕来,唯有兰秧对这话留了心。
五十两,对于她来说是一笔巨款。
武安喜欢喝酒,每日里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镇上的小酒馆喝个畅快,临了还要捎一壶回来,用以守夜时壮胆。
兰秧观察了他许久,也常在劳作时与他相错而过,他那满身的酒气让她害怕,但是他从不像姚大郎般发酒疯,总是一个人觅着小路,哼着酒跌跌撞撞往家里赶。
他是个尽职的守门人,林宅后院种了几株石榴,成熟的时候总引得小孩子们翻墙进去采摘,他看到后便极为生气,拿着长杆把它们追得很远。
“这又不是你的东西。”有人这般啐他。
他急红了脸,怒骂道:“怎么不是我的东西,林老太爷让我守着屋子,我得原样还给他,我收了他的钱,这些就该是我管的。”
所以他再次醉倒在田间的时候,兰秧便顺手救了他一把。
并不是刻意的,只是她早时去割草,看到他趴在田梗上,倒栽似的匍匐于田角,半个时辰后,回来看到他还是这个样子,她便起了好奇之心。
等到凑上前才发现,他的脖子都被烂泥憋红了,她连忙用力把他拉了出来,并清理了口鼻上附着的烂泥,喂了几口凉水,守着他醒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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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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