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这段过命的交情,武安偶尔看到她也会笑着点点头。
两个人用眼神交汇着善意和问候。
在这封闭的小镇上,一个是年老的鳏夫,一个是守着活寡的小媳妇,便是极为正常的交谈也会引起议论和谣言。
可兰秧心里的那个决定,可不会安于现状,她想要靠近他,乞求他,如果他是个好人,即便镇上那些遗老的教条束缚让他不敢做出任何有悖声誉的事来,至少把小豆子送出武镇,寄养到一个可靠的人家,让她能好好长大成人,这便是她最大的奢求了。
彼时村里有人娶亲,所有的村妇们都要聚集起来帮忙,武安也来了,照例主动承担着最繁重的杂事。
兰秧分到了给客人们添饭的活计,这让她得已游走在所有喝酒呼拳的男人中间。谁的碗亮出白底来了,那一勺饭便要不偏不倚的落入他的碗中,这是村人们表现大方的方式,即便是最穷苦的人家,在这个时候也不会吝惜粮食,唯恐被人抓住由头,成为未来不可消除的嘲笑把柄。
她握住木柄的手不敢颤抖,生怕有人对她说上两句荤话,对于男人来说调戏女人不过是茶余酒后的一种消遣,可对于女人,这种消遣会在她身上烙上轻挑的印迹。
男人们吃饱喝足了,午间占据主人家的所有床铺,一排排倒卧着鼾声大作,妇人们继续洗碗备菜,为晚饭做着准备。
兰秧添了一大碗饭,又在饭里埋了个鸡腿,面上铺上一层素菜,这才端给在门前石砍边坐着休息的武安。
武安接过饭来,被太阳灼得黝黑苍老的脸上,挤出个和蔼的笑容来,他点了点头,唇上无声的说了个谢字。
兰秧赶紧离开了,她一面清洗着碗,一面着意打量着他。他吃饭样子让她想到自己的爷爷,小时候在老宅里,他也是这样,一个人端着碗坐在离家人很远的地方,默默的刨动着筷子。
那个时候是兰秧的哥哥当家,他不是一个孝顺的人,总是把自己种花的疲累怪罪到老人身上,怪他没有守住家业,害自己成了东陵镇上最清贫的子弟。
兰秧不觉有些心酸,她努力压下鼻上泛起的涩意,不让眼泪冒出来,可是眼眶到底还是红了。
她埋着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这姚家的小崽子怎么这么手欠,偷人娘家送来的米酥。”
堂屋内传来一阵叫嚣。
屋外空地上的妇人们皆抬起头看向热闹之处。
不一会儿,小豆子被人拎着衣襟提遛了出来,用力掷在屋前的石檐上。
那惨烈的哭声揪紧了兰秧的心,她急步跑上前去抱住那孩子,向着主人家求饶道:“对不起王婶,她不是故意的。”
“她不是故意的谁是故意的,自己的孩子就该看好,你看我这红封纸都给撕破了,这叫个什么事,真是晦气。”
兰秧苦着脸,看着小豆子被扇红的额头,迭声告饶:“我帮你把它重新包好。”
“撕破的纸你怎么包好?难道吃下去的东西还能吐出来?”王婶不依不饶,她的亲家这时就在旁边冷眼看着,恐怕也在暗自忖度这家人的处事之方。
“对不起,对不起。”兰秧徒劳的弯俯着身子。
屋里睡觉的姚大郎被人叫了起来,他酒意未消,脸上怒意骤生,提起脚就往小豆子身上踹去,那样大的力道,难道不会把这个孱弱的孩子踢死么。
兰秧想都没想就挡在了小豆子身前,承受着这摧烂人肺腑的脚力。
在浑浑噩噩间,她听到武安的声音:“我先时抱柴过堂屋,就见几个小孩子在篮子前转悠,这姚家小丫头可没跟他们一处。大喜的日子别闹得不痛快,让人看笑话,我这里有两吊钱,本是想拿去打酒的,这就赔给你,姚大你也别打人了,打死人赔命,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突然得了意外之财,王婶便歇了口,毕竟那米酥的渣滓还在她大孙子的嘴角粘着呢。不过是在亲家面前不好看,随便找个惹得起的孩子出出气。
姚大郎沉湎在酒意中,见事已经解决了,自己不用赔礼,便又拖着脚回屋里睡去了。
人群散开,各自继续做着各自的事情,兰秧努力撑起身来,抬手抹开小豆子脸上的眼泪,小声安哄道:“饿么?晚上主人家要发米酥,那时候就可以吃了,现在去玩吧,去吧。”她推开她,勉力站了起来,重新回来水盆前,伸手进水时,只觉寒气浸骨,冷汗不住的冒出来打湿了她的额发。
这叔公是个好人,她在心里默默的想。
他会帮她的,他会帮小豆子的。
晚间,客人们都逐渐散去了,留宿的娘家人占据院子的一角谈论着今天的菜肴,与不久前的另一场婚宴作着对比。
王婶提出装有点心的篮子,分发给所有帮忙的妇人。
轮到兰秧时,那手却停了下来,抬眸看去,只见王婶撇了撇嘴:“兰秧啊,你的那份今天小豆子已经吃了,这米酥是有定数的,给了你别人就没有了。今天你帮了忙,我谢谢你,你要是看得起我屋里的剩菜就端一碗回去,明天也省得做早饭了不是?”
兰秧还能说什么呢,只得拉着小豆子,拖着残破的身躯慢慢往姚家楼屋走去。
这里的男人要喝一夜酒,姚大姚二并不归家,虽然劳累了一天什么也没得到,但至少能有一夜好眠。
走过赵家坟场,天已经暗下来了,黑蒙蒙的天幕上繁星渐聚。
坟场里寒鸦尖啸着,在几株橘子树梢上窜来窜去。小豆子贴紧她,哼了两声,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即便害怕也不会哭闹出声。
“兰秧。”一个声音从坟地后冒了出来,带着鬼魅的嘶哑。
兰秧倒吸一口凉气,蹲身抱住小豆子,惶惶然道:“谁?”
“是我,武安。”那人走了出来,把一块东西塞到了兰秧手上,脚步未有停留:“拿去给孩子吃吧。”
兰秧捧着米酥愣愣地看着前方,过了许久这才收回目光,把酥糖递到了孩子嘴边,她嘱咐她道:“豆子,赶紧吃,回家可不许说谁送了咱们东西,知道么,你要是说了,婶婶就要被打死了。”
小豆子一面吃,一面嗯嗯答应着,顺势还塞了一块糖到兰秧嘴里。
兰秧欣慰的笑了,抱起她来,回首看了看来时寂静黢黑的道路,见无人经过,这便急匆匆离去了。
到了五月,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起来。
花椒也逐渐趋于成熟,青黑的椒子密压压的盘踞在枝干上,小小的树冠像一朵炸开的烟火,这是一个丰收之年,无论谁看到自家的椒家都是喜笑颜开的。
渠桥引着水库的水,浇洒着沿途所有的椒田,蒸腾的水汽并没有使天气降温,反而泛起火辣辣的热浪。
这样炎热的天气,却是最繁忙的时候,兰秧每日都得背着草木灰去为树干驱虫,以免在摘椒之前因为虫蚀使椒料出了纰漏。
太累了,以前还有麻姑帮她分担一些事物,现在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了她的身上,做完一天农活还得做一家五口的饭食,稍有不慎就得承受一顿打骂。
无休止的压榨,迫得她整个人像灌了铅似的沉重。
小豆子顶着一张芭蕉叶正在葛藤丛下找蛐蛐,她已经五岁了,个头却比三岁的孩子还瘦小,兰秧一面错眼看着她,手上却不能停。
“别走远了。”她叫道。
“别去渠桥上玩。”她又叮嘱道。
然而,不管如何注意,还是有分神的时候。
待到她到背篓里的草木灰用尽,起身看去,葛藤丛下已经没有了孩子的身影。
她心里不由得一跳,额上冷汗直冒。
“小豆子。”她大声叫喊着,在周围打转似的寻找。
什么都没有。白花花的太阳地下,绵延的椒林一览无余。
她攀上渠桥,向一个过路的妇人问道:“大娘,你有看到我家孩子么?”
“孩子?”那妇人朝后一指,往着烟尘四漫的大道上努嘴道:“刚我在上面走,看到一个小丫头往那边跑去了。”
“谢谢。”兰秧急吊转头去,往那大路上奔去。
跑了百余步,前方转角处突然传来孩子的嚎哭声。
兰秧微微愣神,尔后发了狂似的尖叫起来:“小豆子。”
转角的椒林后,迎面便撞上一匹大马,那马喷着响鼻把她骇倒在地。
她张大嘴巴看着那马,后知后觉的朝一旁的小豆子身边爬去。
“你怎么样。”她拉着她细长的小手查看着她的伤势。
小丫头已经止住了哭泣,捧着一包桃片糕笑眯眯的现给她看:“姐姐给的。”
兰秧这才发现她们身前还站着一个姑娘,那姑娘戴着素色帷帽,修长的身姿极为出挑,碧青色的绸裙上,繁复的花纹,让即便没见过世面的兰秧也能看出此人身世的富贵。
“对不起。”她讷讷道,似乎必得给这个人道个歉,才能解了自己的惶恐不安。
“是我的马惊了她。”那姑娘声色清泠,帷帽轻点显得极有素养,便是这般生疏冷淡的话语,也不禁让兰秧产生了云泥之别的羞惭感。
“没事没事。”她低着头,看着她云头鞋上沾染的沙尘,竟有种想为她拂去的冲动。
“这一锭银子算是赔礼,若她有什么事,便到林宅来找我,那里自有大夫为她诊治。”
兰秧看着递到手里的银子,双眼睁大,耳鼓作鸣,等到这惊愕过去,那人早已经骑马离去了。
“小婶婶,好多钱,我们可以吃好多好多糖了。”小豆子天真的话语惊醒了她。
这样的钱可不能收,她得想办法还回去。
她说林宅,原来她便是林家的人。
兰秧捏紧手中的银子,把它按压在胸口。
这样的意外之财,对她来说极有帮衬,但她不能收,因着她并不知道这位来自林宅的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这样的事会不会被宣扬开来,如果风声传到姚家母子耳中,她不但留不住钱,还得被他们抓住把柄相要挟,让她利用小豆子去诓骗钱粮。
无怪她这么想,因着姚家母子就是这样的人。
幸而路上没人看到。
她得想办法先把银子藏起来,再作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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