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摘椒提上了日程,当阳的那一面椒林,已然有农人开始穿梭其间,摘下的椒子陆续被送到了林家设立在镇中的椒坊。
沿着清水河,辟出近一里的晒椒场,亮白色的青石板,在阳光下呈现出扭曲的弧度,人若是赤足走在上面,不比踩在烧红的铁锅上好受。
门前的椒地,由姚家母子采摘,更远处的地界那就要靠兰秧往返了。
布巾缠头依然是抵不住的焦燥难耐,极速的虚脱干渴让她不得不攀到渠桥上去喝那带着土腥味的生水。
小豆子被置放在近前的一处坑洞里,上面覆盖了几丛芭茅草,由得她在里面憨顽安睡。
甜蜜的桃片糕让她得已安静下来,她也是个聪明的姑娘,知道隐瞒下这珍贵的点心,而且毫不吝啬的与兰秧分享。
“小婶婶。”小豆子扒开茅草,向坐在树下剪椒的兰秧轻声唤道。
“怎么了?”兰秧侧头问道。
“糖糕吃完了。”她呐呐然,扭摘着近前的小草。
兰秧失笑:“那就没办法了,你知道的,小婶婶可没有钱再买。”
“上次那个姐姐给了你好多钱。”
兰秧连忙放下剪子竖起一个指头扣在嘴边,一脸肃然的看着她:“小豆子,你忘了婶婶跟你说过的话了么?”
小豆子委屈地埋下头去,喉间冒出点哽意来:“我知道,我谁都没说。”
“你是乖孩子。”兰秧赞哄道:“但是这个钱咱们不能用,往后要还给那位姐姐。你知道的,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尤其是钱财,若是你拿去买糖糕了,往后别人突然要来拿怎么办呢?那就只有把婶婶卖出去抵债了。”
小豆子被她这席话唬得瞪大了眼,水汽渐渐弥漫,眼看着就要哭了出来:“我不用她的钱。”
兰秧赞许地点点头:“这就是了,路边的野草莓这个时候肯定已经熟了,明天咱们去送椒的时候,我便带你去采。”
小豆子顿时又雀跃起来,踮着脚一窜一窜的,头上稀疏的黄色毛发跟芭茅的长惠纠缠在一起,像顶了个别致的草帽。
兰秧轻呼了一声,把被椒刺扎伤的手指含到了嘴里,用力地吮吸着。
舌尖传来微微的麻意,夹杂着椒子的清香。
这是北国最名贵的香料,一斛可值百金,在这里却不过只能聊以温饱。兰秧有些唏嘘,如果她能把眼下这筐椒子带到别地,她便能存到逃亡的路费了。
为了钱,为了那个离开的契机,她每日焦心痛苦。
可是真正的机会就摆在她的面前,她却恪守于那点道德上的桎梏,不敢加以挥霍了。
如果侵占一点小利就能刺痛她的良心,那么麻姑这么一个大活人,为什么就不能激起姚家母子的愧疚和心虚呢。
她与他们注定是不同的人。
晚上,踏着渐落的夕阳,兰秧带着小豆子沿着渠桥慢慢往姚家楼屋走去。
在这一片平原上,太阳总是落得很慢,月亮又总是升得太快,橙黄的光还在地平线闪烁,苍白的月亮已经在淡灰色的清雾之上游移。黑莽莽的椒树林,层层叠叠的绵延到云端,天地的广阔愈发显得渠桥上两个人的渺小。
黄狗嗥叫中杂夹着一声声呼唤亲人归家的长长吆喝。
池水边的芭茅丛后,姚家的楼屋诡谲而惨然的伫立着,没有暖黄的灯光,没有炊烟寥寥,没有温馨的人气,有的只是凄清和恐怖。
兰秧站定在渠桥上,一种极为抗拒的情绪在身上缠绕,阻止着她前行。
小豆子咬着手指回头看她,见她不动,靠近过来抱着她的腿,小猫一般,亲昵的依傍着她。
兰秧努力憋回聚集的泪水,拍了拍她的头,声音颤抖道:“走吧。”
然而两个人谁都没有走。
月亮越来越明亮,天际的晚霞余韵已经尽皆消失,虫鸟之鸣猝然间就沸腾起来。
“婶婶,我饿了。”小豆子细声细气的。
“好。”兰秧稳了稳神,下定了决心:“走吧。”
走过渠桥,转上归家的大路,马蹄声远远的传来,很快就走到了近里。兰秧拉着小豆子避到了路边,她仰头看着马上的人飞驰而过,随风带来的,还有白兰花的香气。
“姐姐。”小豆子的声音追了出去,像只夜莺,稚嫩而清脆。
那人勒了马,兜转过身,扬起马鞭,轻轻挥了挥,而后便快速的打马离开了,没有再停留。
兰秧连她的模样都没有看清,只记得那双星一样璀璨的眸子,在她心里像蝴蝶的翅翼扇了扇,那点子微风,没有激起任何涟漪,但还是让她怔愣了良久。
“兰秧,怎么这么迟才回来,你是想故意饿死我们吗?”
姚婆子刚一见到兰秧蹒跚的身影,便直追过来叉起了腰,她身上带着一股汗湿后沤存的溲臭气,这种味道在整个夏天都不会散尽,尤其是那两个男人走过的地方。
“我这就去做。”兰秧放下椒篓,在院边的水缸里净了净手,便往柴屋里走去。
“站住。”姚婆子狠狠拽了她头发一把,趁着兰秧闷哼的时候,跳到她的身前去,指着鼻子骂道:“没听到牲口在叫吗,等你做了饭,它们还不吵翻天。”
“那我先去割草。”兰秧抱着头嗡声道。
“你两个大哥快饿死了,男人比不得女人经饿,若不吃饭,身子骨就会出问题。”
兰秧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因为左右都能被抓到错处,也许被她干脆的打一顿反倒比经受这种精神上的折磨轻松些。
她静默了,垂眸看着那刺破布鞋伸出的脚尖。
“打吧。”她想。
那巴掌果然如预料中落了下来。
兰秧咬紧牙关,不哼一声。
姚大郎脱下布衣,把两只长袖交系在腰间,视若无睹地走到水缸边,兜头一盆凉水冲到汗臭的身子上,溅出的水花打湿了兰秧的衣?。
姚二郎见状也走了过来,几盆水冲下,一旁的兰秧衣衫也半湿了。
她屈了屈手指,压抑下退步的冲动。
那个姑娘。
她开始沉浸入幻想中,以此逃避现实的摧折。
如果自己能和她相熟,也许往后会有机会到椒坊里去做事,她可以帮忙晒椒,也可以帮忙收帐。如果有一个能换来报酬的活计,想必姚婆子也不会拦住她,她就可以带着小豆子住到街市上。
如果再熟一些,或许她还会帮忙把小豆子接到林府里去,当个陪小姐读书绣花的小丫鬟,她也可以做个洒扫的仆妇,那样,她们的日子就更好过了。
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让她暂且忘记了身上的疼痛。
“姚家的,你这样是会打死人的。”
武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院坝边,他手上提着的酒壶在晃动间,发出叮咚的水声。
“你说什么?”姚二郎一脸发狠的走了过去,像一只挑衅人的公鸡缩紧了本就不长的脖子。
武安见势虽有些害怕,还是鼓足勇气道:“咱们将心比心,人家的爹娘若是知道自己的姑娘天天在婆家遭到这样的打骂,心里该怎么想?都是一家人,何必呢。”
“关你什么事。”姚二郎用力推了他一把。
武安手上的酒壶落到地上,砸了个粉碎,裂散的陶土碎片擦过腿迹,散发出火辣辣的疼痛。
姚二郎一路把他推到了道边,指着他的鼻子道:“给我滚,我们家的事不要你管。”
武安唯诺道:“一命赔一命,老天公平得很。”
这话彻底点燃了姚大郎的愤怒,他跳身过来,拳头挥到武安身上,沉闷的咚咚击打声听得人心中发烫。
“别打了。”兰秧跪下身来,乞求这群颟顸无理的人:“别打了,娘,我这就去做饭,做完饭我就去割草,你们不要生气了。”
姚婆子上前拖住姚大郎的手,嘴角嫌恶往两边扯了扯,暗示他不要把事情闹大:“这人喝醉了,让他走。”
武安被打得头昏脑胀,伏倒在路边的水沟里很久没有动弹。
他的帮忙虽然没有让兰秧逃过打骂,但兰秧心中的感激并没有减少。整个村子里,只有这个老人会心疼她,她不再是孤寂无助的,便是死了孤坟上,至少会有人来吊唁,不至于成了孤魂野鬼。
她曾听爷爷说过,只要逝去的人不会被人忘记,那么他在阴间的魂灵也不会消散。
所以她努力记住所有逝去的亲人,以此来尽着那微不足道的孝意。
她做完饭,背起竹篓沿着小路,追上了那佝偻着身子还在蹒跚行步的人。
“叔公。”她小声唤道,并上前扶住那老人的手臂:“叔公,谢谢你。”
老人唔唔两声,摇了摇头,推开了她的手。
“忍着吧。”他喘息道:“以后会好的。”
这样的安慰,对于兰秧来说,没有什么作用,但她不能让老人失望,因此苦笑着应道:“我会忍。”
这世上,无数的妇人,都抱着这样的信念,期待着未来将会改变的生活,但结果似乎都不尽人意。她们只能在河边,在井边,在房梁下,咿咿呀呀诉说着自己的不甘。
她望着天上那轮明月,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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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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