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那间。

洪水夹杂着山石草木从上游滚滚而至，仿佛一条隐藏在黑雾中的巨龙咆哮着，嘶吼着，一路无情地撕打摧毁着田地房屋。

所过之处，人畜无一幸免。

山峰像是汪洋中的一孤舟，幸存的人们站在上面眼望着下面的惨状，皆被震憾得呆若木鸡。

“祖父……”林怀赋知道雨势连绵后，清水河必然会上涨，只当它会淹没至街衢，万料不到会失控到如此地步。她全身发软，斜倚在兰秧肩头，颤动得如一片被雨打得摇摇欲坠的嫩叶。

兰秧亦是惊得半晌回过不神来。

林宅所在的长青岭是麻石村最高的地势，那里有楼阁可避，即便洪水袭卷过境，小豆子在锦儿的保护下，想来也不会危及性命。

可那翻腾的黑水还在不断地冲击着山壁，断木落石声清晰可闻。河道愈加宽得没了边际，灯笼皆被大雨浇灭，只有两处火把燃了起来。

但此时已经没有小姐奴仆可分了，所有人都浑浑噩噩，不知所措。

“水来了。”半刻钟后，水势已经没过上来的路径，先时还在山脚下观望的人，此时跌跌撞撞爬了上来，喘息中是急于奔命的绝望：“快跑啊。”

停驻在山腰中的人群，被这猝然冲进来的声音引领着，一个接一个奔跑起来，沿路除了自己的心跳声，别的什么都听不到了。

“祖父……”林怀赋脚步发旋，脸上是绝望，眼中却欲哭无泪，她把头埋进身旁托扶着自己的那个人的颈弯里，无助地喃喃：“怎么办，怎么办？”

暗沉的天光下，那张苍白如雪的脸尤其显目，兰秧低下头去，看到她那双空洞无神的眼，兜帽滑落，头发**的贴在脸迹，双唇嗫嚅残喘，像是刚从水里救出的濒死溺水者。

兰秧心下一软，别的已顾不得了，把她揽进怀里轻哄道：“你先别伤心，麻石村离得远，水不一定能过去，而且你家石墙坚固，楼阁又起得那么高，即便水过去了，也有的是时间上房躲避。”

林怀赋眨了眨眼，无神的眸子注进一抹微光，她指尖下沉，透过那粗糙的麻布衫直掐进肉里：“真的么，真的是这样么。”

兰秧闷哼一声，咬牙忍住，为了宽慰她倒还挤出一丝笑意来：“当然是真的，宅子里这么多人，杜管家又那么聪明，他知道该怎么做，你完全不用担心。”

林怀赋骤觉心跳恢复，浓重的雨幕，轰隆的水流，全都那么清晰的出现在面前，她恍若大梦初醒般，站直了身躯，环顾而望：“他们人呢？”

“前面去了。”兰秧拉住她的手腕，急步往上迈去：“我们也不能停。”

林怀赋把身子的重量一半倾倒在她身上，像是被挟持着身不由已，她回过头去看向山下，水面荡漾出鳞片般的波纹，她抬头望天，黑重的云层里，竟然透出一团月光的清辉。

然而雨水掉进瞳孔泛起的疼痛，很快让她低下头去。

“月亮出来了。”林怀赋膝盖微曲，再次摔倒于地，她顺势坐倒在石面上。

兰秧的力气已然用尽，她放弃了逃命。若是水涨到了此处，那么逃已经没有用了，这座山丘迟早也要坍塌进河水里。她扭身坐了下来，与那人并排着，看向脚下延伸进黑暗中的石板道。

月光的清影洒将下来，雨不知在何时已经停下。

“呵。”林怀赋不知怎么的，突然闷笑出声，她颤动着胸腹，整个人蜷缩起来，把头埋进膝间。

兰秧见状，有些不明所以，难道她被吓疯了么？

说到底她只是个娇小姐，即便再坚强，也无法淡然身处在这场惨烈的灾难中。

“你不要害怕，只要雨停了，水很快会回落的。”兰秧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笨拙的安慰道。

这话说得也没错，武镇因为平坦，所以水流泄到这里，便毫无阻碍的四处泛滥开去，但这不过是一时之困，等到上游的积水流尽，被淹没的土地也终将显露出来。

“我总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被上天眷顾的，不管做什么都能轻而易举。可是现在老天狠狠扇了我一个巴掌，它是想告诉我，不属于我的东西，即便得到了，也会被收回。”林怀赋声音逐渐沙哑，那张缓缓抬起的娇美的面容，浮现出几近扭曲的神采。

她憎恨眼前的黑暗，它破坏了她本该顺遂的一切。

这平地突起的障碍，合该把她的出路堵死了。

兰秧听着她的话，只觉得迷茫得很。她以往总觉得当小姐定然是锦衣玉食，什么烦恼都没有的，现在才知道，她身上压缚着很重的担子。

失了椒料，失了椒树，失了椒农，这个本来还算富裕的小镇从今往后恐怕很难再恢复往日的繁闹。即便林家有再深厚的家私兜底，在香料生意上，也只能另谋出路了。

她知道，不管怎么安抚，对她来说都毫无意义，可她又不想看到她这么痛苦：“林怀赋，你放心，武镇那么大，总还留有一半的花椒树。而且椒树易生，不过三五年就能结果，难道你连三五年都等不得么？”

林怀赋怔怔地望着远处，那话仿似也隔了三年五载才钻进了她的耳朵里，她后知后觉地扯了扯嘴角，笑容冰冷渗人：“可我祖父等不了那么久了。”

兰秧哽声难言，她知道林老太爷于她有多么重要，他已经龙钟虚孱，拖着这样本该静养的身体回到武镇，除了想在老宅颐养天年，最主要还是想再护送孙女一程，让她这承业之路走得不至于太艰难。

可惜事与愿违啊。

林怀赋长叹一声，积郁未消，但已然平静了许多。

就在脚下，命运发生翻天覆地改变的又何止她一人。

“你倒不担心你女儿。”林怀赋轻轻甩了甩头，想把垂坠在眼前的几绺发丝拂开，偏头看到兰秧那平静的神态，不由得讥讽起她来。

兰秧失笑，伸出手指，把那粘在她鼻尖的发丝勾起，抿到她的耳后：“不是告诉过你么，小豆子不是我女儿。”

“那两个丫头不知道去了哪里？”林怀赋别扭地转过头去，努力忽视着鼻尖传来的麻痒。

兰秧道：“她们被人群带上山头去了，只怪你脚程太慢，身子又重，走两步就累得不行，要是洪水真的淹到了这里，我们两个还能这么安然的坐着么。”

“你大可以丢下我自己走啊，也没有谁强迫你必须带上我。”林怀赋撇了撇嘴，秀气的眉间全是讥诮。

这个姑娘还真是个白眼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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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 3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