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秧重新睡在踏板之上,虽然入夜微凉,但身子却是暖和的,听着上面平稳的呼吸,还有耳房里两个姑娘偶尔泄出的打闹声,一切又恢复了往常的安逸。
武安在这里住了一夜,便执意要启程回麻石村。
他迫不及待要把这里看到的消息带回去。
兰秧送他出门,走在房屋稀落,百姓凋零的街道上,人与人的距离似乎也开始不拘小节起来,至少不用太在意旁人的目光,因为那些人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温饱之上。
武安特地去了一趟临河酒铺,那里早就成了一堆瓦烁,连酒招坛罐都被人捡拾了个干净,沿河的渡口已经很久没有行船了。
“武镇本就不是个福地。”武安幽幽叹息。
兰秧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对岸,芭茅和芦草长势很快,已经密密麻麻铺满河岸,微风抚过,带着晨光的碎屑一起摇曳。
吊脚楼十处倒了八处,剩下的也不过留了一间摇摇欲坠的堂屋,但幸存的人依然住在那里,妇人们正在门前用陶罐煮粥,孩子们拥挤在一起,急切的守候着。
兰秧一直没有说话,她知道,也许老人正在等待着,想把她要说的话带回姚家,可她吝啬得连句问候都没有。
他不得不怀疑,她的心里开始出现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不切实际的打算,作为长辈,他有必要敲打敲打她。
“兰秧,椒镇受灾的事很快就会传遍流江城,到时候说不定三郎也会回来,他既然回来,必然就要好好在家奉养母亲,重植椒树了,你的日子会好起来。”
两个人慢慢往镇外的牌楼处行去,路过龙王庙,里面满是无家可去的灾民,他们占据着一个狭小的位置,抱手安睡着。明日才是施粥的日子,他们要保存体力,以便饥饿加剧难以支撑。
“叔公,你觉得人经历了变故就会变么?”兰秧突然驻了步,旁边的衙门口,走出两个遍披甲胄的公人,他们开始驱赶徘徊在门口的流民。
武安脚步微顿,但并没有停下,他的声音苍老而疲惫,手中的包袱成了累赘,里面的干粮在这到处都是饥民的地方,并不是保命之物:“会变,我相信人看透了生死,他的性子会变得温和起来,一个疲于奔命的人,哪还有为难人的心力。”
兰秧牵了牵唇角,把冷笑化在喉间,她坚信姚家母子是不会变的,他们越是凄惨就越会以作贱弱小为乐。
“叔公,我只送你到这里了。”
初升的太阳正好处于牌楼之上,绿色的琉璃瓦发出炫目的光彩,刺得人眼睛生疼。
这座华丽的牌楼,葬送了多少妇人的生命,人人走到这里,想到的却只是终于有了停驻的地方,不用奔波而已。
“兰秧,中秋过后,老太爷的车驾就要启行了,姚家断了月钱,必然是要把你们接回去的。若是小姐心好,赏了你银钱,你自己好生存放着,一切都等三郎回来再说。”
兰秧默然无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她看着老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空旷的平原尽头,这才转过身来,背着阳光的脸,已是肃然一片。
回到椒坊,她直接去了厨下。
灶洞里的火烘得她大汗淋漓,她的怨怼和不甘随着掀锅时轰然炸开的雾气一起散开了。
端着食盘进了厢院,便见两个小丫鬟站在廊下对着房檐上的一处犄角窃窃私语。
看到兰秧进来,柳绿像看到了救星,顿时喜上眉梢:“兰秧,我看那上面好像筑了一个蜂巢,这几日院里也总听到马蜂的声音,你要不要上去看一看,或者拿个长竿把它捅下来,免得它蜇伤人。”
兰秧眯眼看了一会儿,那莲蓬似的东西,确实像是蜂巢,眼下院子里花草都稀稀拉拉长势颓唐,它们怎么会想到在这里安家。
“我先把饭端进去吧。”
“那你快来。”两个小丫鬟对此十分上心,一来是为了小姐的安危,二来也可以当个乐子看看,这里已经好久没有值得开心的事情发生了。
兰秧把饭菜搁到桌上便要回身。
林怀赋及时唤住她,问道:“她们在外面说什么?”
兰秧笑道:“你别出来,外面有个蜂巢,我去把它打下来。”
“你打下来?”林怀赋倒竖柳眉,声音也尖利了几分,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看她们是疯了,这种事也是玩的?让她们给我滚进来。”
兰秧笑道:“这有什么呢,往常椒林里摘椒,总要被蛰几下的,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林怀赋懒得听她提起从前的事,况且那种日子与她有什么相干:“让她们进来,告诉陈管事,让他带人把它弄走。”
兰秧闻言,微觉不服:“干嘛要叫他们,我说了,我可以弄下来。”
林怀赋侧眸睨住她,唇角带了点戏谑:“你是在故意跟我唱反调么?你若是伤了手脚,谁来给我做饭洗衣,赶紧去。”
兰秧泄了气,只得垂头应道:“我这就去告诉陈管事。”
她刚一走出来,柳绿便上前挽住她:“兰秧,你快些,你说我们要不要戴帷帽,还是拿被子把自己裹起来比较好。”
兰秧失笑:“哪有这么夸张。”
见两个姑娘真是兴意满满,一幅快活的样子,兰秧忍不住泼冷水:“小姐让你们进去呢,我去找陈管事来。”
“别呀。”花红拦住她:“陈管事来了又得闹得惊天动地的,咱们看也没得看了。”
“这有什么可看的,要是被蛰一下,那可得痛好几天,你们不怕么?”兰秧吓唬道。
花红向来是性子急,看热闹不嫌事大:“这多好玩呀,咱们躲起来,它找不到自然就会走,你放心,这门修得可结实,你打下来我们便进屋去,绝不会让你一个人留在外面。”
兰秧还想说话,便被闻讯而来的林怀赋打断了:“你们做什么?嫌自己命大么?清水河就在外面,你们跳下去岂不是更痛快。”
几个人见她动了气,皆垂头听训都不敢答话。
林怀赋把目光从两个姑娘头顶略过,再狠狠瞪了一眼抬眸的兰秧:“让你去找陈管事,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陈管事很快带人来了。
待看清楚蜂巢的位置,便命丫鬟们把门户关严实。
两个姑娘待在屋里,想看又不得看,都有些怏怏不乐。
林怀赋见状,冷嗤道:“你们既然这么无聊,不如找些事来做,晚些时候去武氏祠堂走一遭,看看那里现在可有人闹起来,不拘有什么笑话都带来给我听听。”
花红撅了嘴,一脸的不情愿:“那里有什么可看的。”
幸而柳绿机灵:“小姐的意思是,看武氏族人有没有为了要粮而闹起来么?”
林怀赋道:“是了,椒坊三日一次施粥,他们必然是不会满足的,衙门口装束齐整,量他们也不敢闯。只有祠堂,平日里武氏诸人都会进粮纳钱,现在出了事,我看他们还能撑到几时,总是要闹起来的。”
柳绿连忙应下:“我一会儿便去。”
花红听到有热闹可看,兴致一下子又高昂起来:“我也要去。”
林怀赋笑道:“出去别打扮得太整齐,让别人以为咱们椒坊过着好日子。”
两个小丫鬟顿时开始琢磨起装扮来,一时倒把外面的事给忘了。
待她们都去耳房商议了,林怀赋微觉松了一口气,这两个丫头娇纵任性,在林府里倒不是什么坏事,在这个小镇上就显得太不稳重了。
她们虽和林怀赋一起长大,到底还是小了几岁,很多事上不够细心,过于贪玩,倒要人时时拿腔作调的压制住才行。
倒是长个几岁的人,处事上更能合心意些。
可惜。
林怀赋看着眼前茶水已尽的杯子,又看了看站在旁边无动于衷的兰秧,心里又是一阵气闷。
可惜,是个庄户人家出来的,一点规矩都不懂,这时调教又太晚了些,她也没那个耐心。而且不过月余她就要离开了,何必多此一举。
想到昨夜她说的那番话,不觉脸冒了热气。
她说她喜欢她。
被一个妇人倾慕,真是让人有些难为情,不过昨夜她是怎么回应这话的?
林怀赋苦思良久。
昨夜她似乎什么都没有说,倒是默然接受了那人继续睡在她的脚下。
这应当算不得什么回应,不过是可怜她无处可憩而已。
林怀赋不由得打量起兰秧来。
像是从来没有好生看过她长什么样子,总觉得这人的脸想起来,脑子里就是模糊一团。
或许是太过平凡了。
兰秧被她看得心里发毛,以为她是想安静的待一会儿,所以嫌她没有眼色,便嗫嚅道:“我这便出去。”
林怀赋靠在椅上,清水脸上木然一片,看不出什么表情:“你是想把蜜蜂都放进来么?”
是了,外面现在出不去。
可是站在这里真是让人坐立难安。
林怀赋偏了偏头,目光从她脸上放到脚下,在她碾动的脚步上看出了她的局促:“你很怕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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