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 39 章

陈管事的敲门声,可算是为兰秧解了围,他还未来得及再敲上第二次,门便猝然开了,门里的姑娘,由头至颈绯红一片。

陈管事吃了一惊:“是马蜂飞进去了?”

兰秧没说话,林怀赋在旁冷冷插口道:“嗯,可能是飞到她嘴里去了,所以这般笨口拙舌的。”

陈管事听出是顽笑,这才算松了一口气:“小姐没事了。”

一股柴烟之气从门口传进来,浑浊的尘埃还在空中飞舞盘旋。

林怀赋点了点头,笑道:“让陈管事做这些事情,实在是大材小用了,晒椒场那边怎么样?可还住得了人?”

陈管事道:“房子大都倒了,没倒的,泥沙把门窗全部堵死难进。”

林怀赋道:“虽然房子没用了,那石场还在吧?也省得再筑地基,让周围无家可归的椒农都在上面搭上木顶暂住,权当过渡了。”

陈管事退去了。

林怀赋把目光重新投向兰秧,正准备再逗弄她两句,耳房的两个姑娘叽叽喳喳地跑了过来:“小姐,你看我这样装扮像不像流民?”

“头发要不要再乱一些。”

打发走那两个姑娘后,林怀赋到底是没了兴致,她坐在椅子上,懒懒地挥了挥手:“你也出去吧,让我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兰秧退出屋来,此时天色还早,离午饭时间还很远,她没了旁的事可做,趁周围巡视的小厮不妨,便由边门潜出了椒坊,一个人在河边的小路上闲逛。

重新露出河岸的鹅卵石滩,没了往常那种明亮的色颜,每颗石头上像是长了一层苔藓,皆灰蒙蒙的。

兰秧弯腰观赏了半晌,拾起两个花纹特别的小石头,把它们送到水边去清洗。

石上团团盛开的梅花纹被洇湿后便清晰的显现出来。

兰秧看得入了迷,她把那小石头收进怀里,若是往后小豆子见了一定很开心,小姑娘应当是最喜欢这些小玩意儿的。

她还想继续捡拾几颗石头玩耍。

那边吊脚楼下,以往的渡口处,有两个男人从小路慢慢地走了过来,他们一路推推搡搡,骂骂咧咧。

左边那个身型高大的汉子,犹其声势巨大,但他嗓子里像吞了个枣子,模糊了话音,说得快了更像是黑熊在咆哮。

兰秧正蹲在那里清洗石头,听到这声音觉得有些熟悉便回过头去探看。

那两个人也正弯身从长满棘刺的茅草丛中钻了出来,来到河滩,空旷的地形给了他们摔打的空间,不待多言,便互相抓着对方的衣领腰带在嶙峋的石头尖上滚动起来。

咆哮声更加渗人。

兰秧转过头去,脸上已慌乱得失了血色,身子抖如筛糠。

因为其中的一个汉子,化成灰她也认得。

姚二郎,他竟然也出了麻石村。

两个汉子正打得火热,全然没有注意周围。

兰秧趁此机会便准备从边处绕回街角。

但她那张脸,要怎么才能不被那个男人看到,如果被他发现,她一定会被强行带走,那时,她这还未过上几天的好日子可算是彻底到头了。

她扯散自己的发髻,用两边垂发遮面,又掏起泥沙抹到脸上,把自己装成乞丐的样子,瞅准时机,便抱手躬身往河岸边跑去。

然而刚跑过那两个男人的身边,姚二郎便被人扯着头发摔了出来。

他龇牙咧嘴怪叫不迭,双手往头上糊弄揉搓了一阵,见自己在那人手上吃了亏,一时气不过,弯身抓起石子,不拘方向,狠狠摔打一通。

一颗石头不偏不倚,弹到兰秧的太阳穴上。兰秧惨叫一声,只觉得眼前一黑,偏身便倒了下去。

“姚二,你打死人了。”那汉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站在妇人身旁,见她脸上污黑一团,便用脚拨弄来去。

姚二郎也走了过来,他口舌依旧模糊,慌乱之下更是难以听清:“这不关我的事,都是你害的。”

那一个汉子道:“你打死人的事,我不报官了,至于我欠你的银子就算两清了,反正酒铺也没了,那些帐本就是口头帐,说不清的。”

姚二郎却不甘心这般被人抓住把柄,俯身把手放到那妇人的鼻端上去,感到还有微弱的呼吸,便直身怪叫道:“这不是没死吗,想威胁我,没门,欠我的酒钱,一个子都不能少。”

那个赖账的男子闻言,看住地上的妇人,抱起大石就要往她身上砸去,所幸一下砸死,全推到姚二身上。

姚二见势不妙,冲过去拦住,两个人又打成一团,在河滩上翻滚咒骂,掀得沙石乱飞。

未几,兰秧幽幽转醒。

她只觉得全身瘫软绵麻无力,好半天才得已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往前走去。

“那人活的,你休想赖我。”姚二见状,气势汹汹,把那个埋头骑在身下:“敢不还钱我便打死你。”

那人闷声叫唤:“先时说是请我们喝酒赌钱,现在又要人还帐,早知道你这般小气,谁还和你做朋友。难怪你们姚家留不住女人,早晚断子绝孙。”

姚二郎最近的日子过得可不算好,先是被人哄骗光了手上的银钱,后来家中遭灾倒了房屋,兄弟俩凑钱修葺房屋,他却拿不出钱来,姚婆子和姚大郎把他骂得个狗血淋头赶将了出来。

如今他身无半文,本来要说的媳妇儿也变得遥遥无期。这时再被人火上烧油,踩了痛脚,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大手按住那人脖颈,用力一压。

只听喀哒一声,那人颈骨断烈,喉间嗬嗬出气。等翻过来时,已经脸色灰白,眼珠上翻,处于濒死之态。

姚二郎杀了人,先时也是心慌手乱,但很快就冷静下来。如今饥民遍地,沿河飘浮的尸体已经无人会见怪,况且这里人少,流民们为了吃食都在街上乱逛,目睹命案的人除了那个妇人,再没了别人。

姚二郎扛起尸体,把他丢到河里,便去追赶前面的妇人。

兰秧早在手中捏了一把河沙,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便忍住头上的昏沉木痛,站定了等待着。待得脚步声停,回过身,把那把河沙照着他那双腥红的眼睛迎面摔去。

“啊。”姚二郎霎时痛得睁不开眼来,四处摸索威胁道:“我记住你了,你去哪我都找得到你,你等着。”

兰秧撞进边门,咬牙扣紧门拴,整个人水一样瘫坐在地,好半天也无法聚拢。

幸而巡视的小厮们偷了懒,这时不知都跑到哪里去了,没有看到她的失控。

约莫一柱香后,她终于恢复了一点神志,这点神志足以让她痛哭出声。

她实在是太害怕了。

姚二郎杀了人,而且被她亲眼所见。

她现在该怎么办,要去报官么?

她什么都不懂,连状纸也不会写,而且越是紧张越是难言,到时县丞问话,她肯定什么也说不清楚。想到这里,她用手腕拍了抓捕额头,除了想把头昏脑涨的自己打醒,其实还有对自己无能的恼恨。

对了,她可以去找林怀赋,也许她会帮助她,就算不帮她,单是给她一个建议,也比自己在这里独自痛苦的好。

想到这里,她也顾不得整理衣装和发髻,就带着脸上那抹得一塌糊涂的脏污闯进了厢房里。

林怀赋一时未认得出,以为是外间流民闯了进来,霍然站起身,抓起那方玄石墨砚,以此防身道:“你是谁,怎么进来的?再不滚出去,别怪我不客气了。”

“是我。”兰秧以手背抹去污泥,抽噎道:“林怀赋,姚家的人来了……”

“姚家……”林怀赋脑子还是懵然一片,但手上的墨砚已然轻轻放下,过了好半天才稍稍理出点思绪:“你是说你家人来找你了?”

“不是找我。”兰秧连忙解释道:“是姚二郎和人起了冲突,我在河边见他杀了人,不知该不该去报官。”

“他杀了人?尸体呢,你可看到他埋在哪了?他有看到你么?”林怀赋很快便冷静下来,一连抛出数个问题,只待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了解清晰。

兰秧把所闻所见全都告知后。

林怀赋淡淡地泼了一瓢冷水:“尸体没了,怎么报官?你就先当没看到吧。”

“装作没看到?”兰秧不免提高了声气,那里面自然夹杂着不满,她已经不能为麻姑讨回公道了,如今亲眼看到他杀人,竟然也要视而不见,任由那些冤魂无法瞑目么?

林怀赋道:“证据呢?你去告他,只听一面之词,官府如何会站在你这边?若是他反咬,说你诬告,反倒会惹得一身麻烦。”

兰秧喃喃道:“那就这样什么都不管么,可我亲眼看到了呀。”

“先什么都不要做,我让人行船去下游打捞尸首,到时移交官府,先等他亲人来认领时,再来考虑后面的问题。”

林怀赋即说便做,很快就找来陈管事,把事吩咐了下去。

她这般风行火利的,倒让兰秧不知所措起来:“若是找到了尸首,我就必须要去告官了么?”

林怀赋失笑:“看吧,你现在又怕了,做事只凭一时意气可不行,你要做好面对麻烦的勇气和精力,那可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完事的。”

兰秧哪还有什么精力和勇力,只剩下害怕和畏惧了:“我不可以写匿名信报送官府么?”

“可以,到时我帮你写。”林怀赋似乎对这事很有兴趣,她自认做这事可比呆在这里无所事事好玩多了,顺势还可以看看官府的处事态度。

如果官府只是敷衍了结,拿钱办事。那武氏祠堂的那群人应当也不会得到任何庇护了,拉下了那群人,再把捏在他们手中的土地低价收到手中,往后椒镇可真是属于林家的椒镇了。

不过,不管她这里怎么想,兰秧对她的感激和依赖倒加深了许多,因为自己的命运似乎与她已经牢牢的绑在了一起,再也没法分开了。

“林怀赋,谢谢你。”

如果可以,她得想办法带着小豆子跟她回流江城去,这点念头,是从脑子里猛然冒起的一个火星。

兰秧深信,那火星一定会如燎原之势,愈加猛然无比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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