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子不小,”林宣礼道,“说说吧。”
额角沁出薄汗,顾云篱继续道:“说来惭愧,几年来我始终想靠着自己闯出名声,可如提点所见,时至如今,我都不过借师父的名声,如若抛却鬼医弟子的头衔,谁会认识我呢?”
林慕禾缓缓坐回椅背之中,静静听着。
“林姑娘的眼疾,虽说药石无医,可不过也是众人头一回见这样的病症,没有前人经验,无从下手罢了。若我能为林姑娘治好眼疾,彻底出师,自己闯出一片名声,自然最好。”
语罢,她深吸了一口气,摊了摊手:“这混迹江湖的人,谁不想闯出个天地,名利双收?我也不能免俗而已。”
“你接近二娘,仅仅为此?”林宣礼听罢,又问。
“自然……提点与林姑娘都是东京的名门之子,若能得青睐,自然也无坏处。”
诚然,她接近林慕禾自然不是毫无私心的,目前来说,只有她能够成为撬开当年旧案真相的一角,而自己冥冥之中觉得,有些事情正微妙地与林慕禾有联系,或许了解她越深,就离真相能越近一步。
话音落到地上,半晌没有回音。
顾云篱舒了口气,抬眸觑了一眼林宣礼。
他眼神之中多了丝迷惑,良久,才眨了眨眼。
“我还以为你们自诩正道侠义,有多无私大义。”他思忖片刻,站起了身。
“人逃不过七情六欲,追名逐利不也是人之常情吗。”顾云篱扯起一个假笑,答。
“也罢,”他没有接话,又道,“你若能医治好二娘,你所想要的名利,我自然会一一兑现。”
顾云篱:“提点大度,不计前嫌,在下惶恐。”
“顾娘子言重了,”林宣礼睨了她一眼,“谈不上大度,惠及你我之事,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他眼中的审视并未消失,顾云篱也看得出来,这人的疑心并未消失。
轻叹了一口气,林宣礼从善如流地起身,抬手抚平衣褶。两人自然不敢继续坐,纷纷站起了身。
“既然如此,”他一笑,“还要劳烦顾娘子多花几分心思了。”
顾云篱弯身,交手为礼,作揖道:“提点信任,在下倍感荣幸,定用心为林姑娘医治。”
林慕禾心有疑云,还是欠身道:“多谢长兄成全。”
顾云篱就果真没有私心吗?林慕禾心里反问自己,似乎这一路上,被她照顾都险些要成习惯了。顾云篱是何为人,这么多天的相处下来,自己也有考量,可她方才那番话未必没有道理。
她或许带着别的目的,只是这并不能为外人道。
林慕禾轻轻吸了口气,心情有些微妙地复杂。
一行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出屋子。
“哒哒”的脚步声响彻在木制的檐廊之上,顾云篱眼皮一跳,顺着声音看去,眸光却猛地一缩。
尽头之处,快步走来一个一身黑衣暗纹直裰,发覆襥头,腰佩金龙腰牌的男子,他腰间颤着革带,别着一柄长刀,三步并作两步走来,抱拳跪在林宣礼身前。
一瞬间,顾云篱咬伤了舌尖,右眼一痛,垂下了目光。
——龙门。
这是近来第三次了,她右眼皮跳得飞快,紧接着就听那人道:“左佥事,已顺利裁撤了敕广司分舵,少数不从,皆已伏诛。”
心口一寒,顾云篱忽然明白了什么:林宣礼,官家授任提点皇城司,在此之前,他竟是龙门左佥事。
他没有想瞒着任何人,可这两天下来,顾云篱却一丝端倪都没有觉察出来。
“这帮人还知不服属官管束,非要看到龙门腰牌才肯罢休。”那人又补充道。
江湖在各地下设的任何分舵、楼馆皆只受属地官员监督,而不受管辖,而裁撤一个分舵,自然便需要身负监管之职的龙门前来了。
思路终于打通,顾云篱抬眼,那龙门卫禀报完毕,抱拳转身离去。
林宣礼拍了拍袖子,又深深看了一眼顾云篱:“我片刻后便动身,稍后吩咐柴涯知会家仆,就到此吧。”
眸子动了动,他转头又对小叶道:“天热,带二娘子下去休息吧。”
语罢,柴涯上前,护在他身后,跟随着他穿过了长长的檐廊,离开了凭御轩。
转过青瓦白墙,直到走出百丈开外,林宣礼这才动了动眸子,眼神向身后一瞥,问:“查得如何?”
“属下已经派人去滇州打听,传回来的信报之内并无什么有用的消息。”
“那就不必去查她了,”他收回目光,冷声吩咐,“去查查顾方闻,亲族关系、生平经历事无巨细一一报上来。”
*
日暮时分,天气的燥热仍未有削减的趋势,清霜煮了一锅绿豆饮子,放在冰鉴里镇了半个下午,直到这会儿才拿出来。
寻常时候,凭御轩是断没有使用冰鉴的权力的,大抵是林宣礼的命令多少起了点作用,这群寻常怠慢惯了的下人们的态度都比先前稍稍好了些。
只是这些变化,都令林慕禾感到一阵不适。她不是什么不知好歹的人,境遇好了点,林宣礼自然功不可没,可这样的变化又能持续多久?待柴涯一行人离开,想必便又要原形毕露。
宅院里你压我一头我将你一军的日子她实在有些厌倦,对待这些明显的变化,她甚至觉得没有必要。若不是真心臣服,如此虚与委蛇,做表面功夫有什么用呢?
这一日的经历都有些压抑,她的心情实在算不上美妙,坐在坐榻上,只觉脑袋一阵阵地发紧,便情不自禁地抬手抚上太阳穴揉了揉。
一阵轻缓的脚步声缓缓靠近,她停了动作,了然地冲着来人道:“顾神医。”
顾云篱瞥了一眼她抬起又放下的手,随后将手中的碗轻轻放在她身前的桌上。
“清霜做的绿豆饮子,累了一天,喝点歇歇吧。”
这些凉饮子近些年来颇受这些少女们的喜欢,清霜也不例外,甚至用心学习了一番,煮出来的饮子也是甘甜止渴。
林慕禾接过瓷碗,尝了一口,紧接着,又一饮而尽。
她模样心事重重,也没有什么心情细细品味,一碗下去,嘴唇都泛着淡淡的光泽。
顾云篱眼神黯了黯,大抵也知道她是为了什么事而烦忧。然而迁祠堂牌位这种事,她一介外人自然帮不上什么忙,再仔细想了想,也没有立场。
眼下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心治疗她的眼疾。
思索片刻,她斟酌着开口:“林姑娘……”
“顾神医。”林慕禾却与她同时开口。
两人俱是一怔,旋即,顾云篱先反应了过来,问:“你先说吧。”
顿了顿,林慕禾倒是没有推辞,只是弯了弯唇角,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忽然想问问顾神医。”
顾云篱挑了挑眉,应道:“林姑娘但问无妨。”
“……”她沉默了一瞬,接着,缓缓开口,“若有朝一日,我的眼疾真的治好了,或是无药可救了……顾神医会去哪里?”
也不知是今日的经历引起了她怎样的沉思,她才回作此问话。闻言,顾云篱先是在心底里又将这句话翻来覆去理解了一番,发现确实没有其他深意,这才耐人寻味地看了林慕禾一眼。
莫非她寻常在这宅院之中虚空静坐之时,脑子里思索的都是诸如此类的问题吗?
顾云篱收起思绪,正欲开口回答,却忽然卡住了。
是了,她还从未想过这么远的问题,只是想离着林慕禾近一些,这样对于当年的旧案真相便能多近一分。可真到了替她诊治好了的那一日,她离真相还有千里之遥时要怎么办?
拖着她的病吗?这断不可能,她的原则不允许她这么做。
一时间,她竟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答林慕禾。就这样沉寂了片刻,林慕禾等不到回答,又轻声唤了一句:“顾神医?”
顾云篱瞬间被唤回神,她眨了眨眼,反问了回去:“那林姑娘为何要问这个?”
很显然,这一招比直接回复她有效多了,林慕禾也是一愣,仅仅露出来的半张脸上显现出来些茫然的情绪,半晌,她这才回答:“说来惭愧,我自小便患上这不治之症,连府门都没怎么出去过,来这旧宅里,更是没了自由,可笑二十年过去,连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
顾云篱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手指握在掌心里轻轻蜷起,她轻轻别过头,抬手揉了揉眉心。
“身边也只有一个小叶陪我说说话。如此说来,小叶以外,顾神医你倒是我的第一个朋友。”语罢,林慕禾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上多了丝赧然,“不管顾神医如何想,我都把你看作我的朋友,是而这才有些好奇。”
朋友?顾云篱反复在内心重复了好几遍这个词,细细琢磨来,“朋友”二字对她来说有些沉重了。她确实如林宣礼所说,目的不纯,带着算计刻意接近了她,蓦然被她当作是朋友,心情略微有些复杂。
但这也只是刹那间在心中所想,片刻,她回道:“原来如此。”
“天地广袤,江湖高远,若治好林姑娘的眼疾,我还有兴致的话,大抵会和师父一样,继续游历天下吧。”只是她默默将其中的一部分隐藏了下去,若真有尘埃落定的那一天,她无事一身轻,大抵会带着清霜一起,去看看连顾方闻都没见过的天地吧。
闻言,林慕禾弯了弯唇,撑着下巴抵在桌沿,似乎想象了一番:“话本总说江湖之中刀光剑影,儿女情长,定然很有意思。”
顾云篱顺口接道:“江湖之上也不乏勾心斗角恩怨情仇,这些年来,多少人又冤冤相报,引来厮杀无数。”
“人总是会向往自己的陌生之地,”林慕禾笑道,“顾神医可有去过东京?”
顾云篱再一次哽住,她侧首古怪地看了一眼林慕禾,几乎有些怀疑她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可上下细细打量来,那张脸上除了一直温柔浅淡的笑意,看不出有任何破绽。
思索片刻,顾云篱还是改口:“千里神都,天子脚下,光是入城的凭由都难办,我与师父游历只是偶然去过一次。”
林慕禾了然地点了点头:“若以后我能看得见,回了东京,便带顾神医瞧瞧东京风光。”
顾云篱眸光闪了闪,端起自己的碗放在嘴边啜了一口,回:“若有那一日,还要劳烦林姑娘了。”
一来一回的谈话间,也许是那盏凉饮子的缘故,也许又是顾云篱与她闲谈放松了心情,林慕禾忽然发觉原本发紧的额前不知何时放松舒展了下来。
一片冰心在玉壶啊,干了这碗绿豆汤吧小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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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 玉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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