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 神佛

林慕禾展眉,怡然道:“自然……只顾着说我了,顾神医方才进来,可是有什么事要与我说?”

“啊,”顾云篱反应了过来,“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看提点官人已经离开了,先前答应的要为林姑娘诊治的话不能食言,这一行来得仓促,许多东西都落在了临云镇,我与清霜要回去一趟,把东西拿来。”

被困在江宁府的这些日子,林宣礼定然派人去查了自己的底细,临云镇内的医馆自然难逃一查,她走时走得仓促,也不知他命人搜查时,有没有在医馆里发现什么。

林慕禾听罢,似乎若有所思,屈指抵在唇边,细细思索了一番,便轻轻启唇道:“顾神医打算何时动身?”

顾云篱偏头看了眼半押开的窗户外的天色,摇了摇头道:“天色已晚,近来官道封闭,夜路危险重重,还是等明日再说吧。”

语罢,她眸子闪了闪,忽然意识到,林慕禾看着好像还有话要说。

“我有个不情之请,”林慕禾的手搭在桌案上,轻轻屈起,“明日顾神医离开时,可否与我一道?”

顾云篱脸上的表情并不意外,她眯了眯眼,颔首道:“这是小事,自然可以。林姑娘出去是要办什么事?”

林慕禾像是松了口气,手掌舒展,缓缓垂下,放在了双膝边。

“我想为我母亲上一炷香。”她说话时,压低了声音,语罢,又四下张望聆听了一番,确定没有其他人的声音,才继续,“如你所见,七月十五前,她便要被请进祠堂中,去那不见得光的去处……”

顾云篱听着,脑海里闪过的一段回忆忽然被解释通了:“啊,原来如此。”

“那日普陀寺相遇,林姑娘是为了祭拜母亲?”

话一出,林慕禾倒是卡壳了一瞬,似乎没想到顾云篱会突然想起先前的这事儿,她脸上划过一瞬的不自然,却很快地掩藏了下去。

随即轻咳了一声,慢慢点了点头道:“那日季嬷嬷她们不在,我得了闲空,这才想着去看看,去普陀寺,也只是一时兴起。”

她刹那的变化没有逃过顾云篱的眼,她眸子动了动,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开口道:“这样啊,我还想这一路来,与林姑娘的缘分真是不浅。”

林慕禾抿唇,正思索着该怎么回答她,便听顾云篱继续道:“既然如此,若想赶着日暮前回来,那明日辰时,林姑娘便起身准备吧。”

语罢,她轻轻起身,抬手将衣褶抚平。

“那便有劳顾神医了。”她听见响动,知道她要离开,扶着榻边便想着站起来送顾云篱。

顾云篱却眼疾手快地接住她的手,轻声道:“不必相送了,我让小叶姑娘煎了药,顺路去看看如何了,虽是酷暑,可入了夜仍有凉意,林姑娘披上件褙子再出门吧。”

语罢,她放开林慕禾的手,又叮嘱了几句,转身离开。

在某一瞬间,这持续多日的闹剧结束之后,她与顾云篱再次恢复了如同先前那般淡淡疏离的关系,似有若无地,林慕禾微妙地有些失落,这份失落源自什么,一时间又说不清道不明。

直到她的脚步声渐渐走远,她这才重新坐回软榻上。

为何要说谎呢?是怕她察觉了自己细微的心机,从此对她心生芥蒂吗?林慕禾忍不住又抠了抠手指,有些烦闷地将头埋进臂弯之中。

所谓偶遇,确实并非偶然,只是那个时候她不知顾云篱究竟怎么想,只能制造了这看起来天衣无缝的偶遇,盼望能引起她的恻隐之心。

普陀寺外争鸣的鸟雀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她闭上眼,回想起那日市集之中小叶带着自己跟在那辆马车之后,又随她入寺庙、还刻意跪坐在她身旁上香的一幕幕。

满殿神佛在上,弟子有愧,她在心里默念,若有一日时机成熟,她一定要和顾云篱解释清楚。

斜阳收起最后一缕天光,夜幕轮番交替,取而代之,明月登台,鸦雀纷纷飞上枝头,夜极静,许是一件事终于尘埃落定,顾云篱甚至觉得今夜就连蝉鸣的声音都微小了许多。

顾云篱散下头发,将烛芯拨长,罩上灯罩,如释重负地躺回床榻之中。

隔着一扇屏风,清霜熟睡的微鼾声传来,莫名地有些催眠,睡意来得很快,眼前混沌,她来不及整理白日的思绪,便沉入睡梦之中。

*

马车辘轳,行进声中,马匹受不住热轻喘,行军的走步声与车轮声、马蹄声交杂着,在寂静的林中响彻。

烈日当头,就连树林之中交错的树荫都无法驱散炎热,林宣礼驱马走在前方,炎热难耐,他也不知是第几次拧开水壶喝水了。

喝罢一口水,他放归原位,就听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

囚车之中,萧介亭正被押解着,从头到脚绑了个严严实实,只留下一个脑袋露在外面,备受烈日炙烤。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唇开裂流下的血在下巴上干涸,留下了长长一道血痕。此时,已经是他水米未进的第三天了。

听着身前的人的饮水声,他掀开眼皮,艰难地锁定了别在林宣礼腰间的水壶,死死盯了半晌,才扯着干得快要渗血的嗓子幽幽道:“姓林的……你真想渴死我?”

林宣礼置若罔闻,面无表情地回:“一介钦犯,要求倒是多,不让你自己下来走这山路已是官家仁慈了,你还想怎样?”

他丝毫不掩饰厌恶,说话时,甚至都有些嫌恶与他对话一般。

囚车再次颠簸,萧介亭被晃得一阵恶心,张口干呕了几声,愣是呕出一滩酸水,他长叹一声,再次痛苦地合眸:“审也审了,打也打了,本身就与我无关,你非要认定我是罪人?”

“是与不是,都等归京之后大理寺提审。”他懒得再与他废话,摆手差人又将萧介亭的嘴堵上。

萧介亭已然没有力气挣扎了,他认命似的翻了个白眼,任凭这群人磋磨。

想不到来江宁时喝的那碗加料的茶,竟然是自己最后喝的像样的东西了,他忍不住轻哂了一声,心中责叹自己识人不清。

那敕广司分舵舵主还是他与师父一手举荐上去的,翻手竟然就这样坑害他,自己却甩手远走高飞下落不明!若不是她说要他去帮忙接引一批药材,自己又何至于当街遇到林宣礼,还被擒住?

他失魂落魄,再次想到了落入朝廷手中的萧拥雪,更是悲从中来,滔天的委屈和悔恨一齐涌上心头——身为刀术的大弟子,竟然沦落到连门派都守不住,满天下逃亡的地步,实在可笑!

师父虽然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他实在是颓败至极,泪意上涌,酝酿了半天,即将爆发时,却忽然听得一阵窸窣喧闹声。

猛然警觉,他猝然睁开双眼。

林宣礼同样也觉察了不对,他倏地停下,正要抬手叫停身后的队伍,就听林间爆发出一阵暴喝声——

“林贼!!受死吧——!!”

须臾间,枝叶晃动,树干承受不住重压断裂,混乱乍起!

萧介亭悚然仰起头,就见头顶的大树上不知何时蹲了个人,树枝断裂,他硕大的身躯急速降落,直直朝着自己袭来。

余光之中,押送囚犯的队伍中,所有人纷纷抽刀迎敌,林宣礼更是第一时间抽刀挑开两人,混乱之中,他还不忘回头看萧介亭,大喝道:“看住钦犯!别让他跑了!”

话音未落,那枝干应声落下,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巨大的压力,萧介亭眼前一黑,极限之中竟然迸发出了力气,狠狠一缩脑袋,躲进囚车之内,下一秒,囚车断裂,轰隆一声!

再次有人从林中涌出,遮挡住了林宣礼的视线,他狠狠咬牙,挥刀拦腰斩断来者,血花飞溅,他迅速下马,躲开一击又一击,这才再次看清了囚车内的光景。

空空荡荡,原本应该被关押在里面的人就在那刹那须臾间就消失不见了踪影!

跑了,一瞬间,怒火“噌”地点燃了林宣礼的理智,他手中的刀攥得吱吱作响,刀身发出哀鸣,他脸色黑沉如水,挥刀砍死就近的匪徒,一跃而起,朝着草地倒伏的方向便追了出去。

“萧介亭!!”

怒喝声响彻纷乱的林间,将原本栖息的鸟雀惊得纷纷飞起,冲入云霄。

“扑簌簌”一声鹧鸪扇翅声,来得突兀,将原本寺前的寂静打破,林慕禾被吓了一跳,停住了脚步。

走在前面的小沙弥闻声回头,淡笑着给她解释:“是林中的鹧鸪,林施主不必害怕。”

顾云篱回过头,见她脸色一瞬的白,问:“没事吧?”

“这一路太静了,我没招架住。”林慕禾心有余悸地环顾,聚精会神听了一会儿,有些疑问,“寻常普陀寺热闹,怎么近来这么安静?”

小沙弥解释道:“近来这一带常有江湖客到访,鱼龙混杂,也有无礼僭越之人,佛寺到底是清修之地,便暂且停了寻常的物卖,待这阵子过去再开始也无妨。”

清霜默默埋怨:“我上次买来的炊饼还蛮好吃,正打算这回捎带着再买些,怎的就这么巧,刚好停了。”

小沙弥只能无奈地笑。

林慕禾侧头,有些歉然道:“本是我要来的,最后还是和顾神医一起来了。”

顾云篱:“之前来此点香拜佛,有一桩心事,幸而得住持启发,灵台明净,今日路过,正巧再添一炷香火,聊表感谢。”

行走时的声音沙沙,再伴随着一阵又一阵的鸟叫蝉鸣声,这个午后显得静谧极了,林慕禾歪了歪脑袋,有些好奇:“顾神医的心事……又是什么?”

寂了一瞬,顾云篱才含糊揭过:“不足为道的小事而已。”

这是不太想告知的意思,林慕禾了然,勾了勾唇,识趣地没有追问。

先前顾云篱总是犹豫,是否哪怕不择手段、不顾后果也要查明当年旧案的真相,如今,她心意已决,也迈出了无可挽回的第一步,自然不能据实相告。想到这里,她轻轻松了一口气,有些庆幸林慕禾没有继续问下去,否则一时半会儿,自己也胡诌不出什么“心事”来搪塞她了。

小顾: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苦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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