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点三十分交班,林夏子和李一承交班去贴身保护黄亮老板,晚些时候交易完毕再交班去保护黄宇睿公子。因为还得和茶马古道联系,薄翼依然陪同李一承去找肖亦坤。两人早早按照约定的时间到肖亦坤要求的新办公室——毕竟被张如山弄得满是血迹的办公室还需要好长时间处理干净——肖亦坤和几个手下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但刚进门,李一承首先注意到的不是肖亦坤,而是站在办公室窗台前玻璃幕墙边、肖亦坤身后的那个人。
那人个子不高,身材瘦小,脸上戴着一个庞大的半黑半白的藏戏面具——据说在藏戏里这种面具代表巫师——而面具上手工缝纫的笑脸表情总有点儿诡异,让人不寒而栗。一身酒红色西服三件套倒是在城市里更常见的服饰,甚至在扣眼处缀了精致的金色怀表链,但西装外面又套着款式奇异的藏蓝色编织披风,李一承猜想这就是传说中名叫“查尔瓦”的彝族服装。手臂隐藏在披风里,唯一微微露出的左手拿着一把镶嵌绿松石的藏刀,估计是常用的武器。
如果在大街上看到这副打扮,李一承只会觉得不伦不类。但在此时此地,现代和民族色彩混杂,给人一种劈头盖脸的视觉冲击的同时,亦给旁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你们终于来了啊。”肖亦坤面无表情,“介绍一下,这两位是黄亮老板手下的私人杀手,薄先生和李先生。这位是我们请来的外援,查尔瓦。”
“原来查尔瓦是真的存在……”薄翼兴奋地拉拉李一承的袖子。
一向稳重的李一承也难掩心中激动之情,也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起来。
查尔瓦则不卑不亢,忽略掉薄翼惊讶的神色和李一承不可置信的目光,朝三位欠了欠身。不看这身稀奇古怪故作神秘的打扮,可以说得上是优雅有礼。
“……肖老板,既然您已经有了查尔瓦先生帮忙,怎么还要找我们来?”李一承终于从“亲眼目睹活的查尔瓦”中镇静下来。
“张如山和那个女侦探没有见过你们俩,所以麻烦薄先生和李先生扮演交接人。把那个女侦探引进来后,麻烦查尔瓦先生找机会干掉侦探和张如山,您看可以吗?”
查尔瓦歪歪头,做出思考的样子,又点点头,看来是默许了。
“那真是麻烦查尔瓦先生了。”肖亦坤对薄翼和李一承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却对这个查尔瓦恭恭敬敬,如此双标的行为薄翼和李一承都没放在心上,毕竟查尔瓦存在这件事,本身已经在众人的意料之外了。
“薄先生,你们那边情况如何啊?”
薄翼强制自己冷静下来:“啊,是这样的,那个侦探已经上钩了,我们买通了情报贩子,约定了地点,但具体动手的时间还需要肖老板您指示。”
“查尔瓦先生,您看看您什么时候方便?”肖亦坤毕恭毕敬地朝着查尔瓦堆笑。
查尔瓦伸出没拿藏刀的手比了个九,意为九点见面。李一承注意到他的手蛮小的,甚至还很白净,虽然手掌上有些伤痕和老茧,但似乎年纪的确不大,估计当年出道时只有十来岁吧。
“还没听查尔瓦说话呢。”在回程的车上,回想起这一场面的李一承突然说。
“可能是语言不通吧,毕竟查尔瓦应该是少数民族来的……不过不排除就是哑巴的可能性。”薄翼不以为意,又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不过,光是查尔瓦存在这件事,确实叫我有点不敢相信了。”
“哦,似乎也有道理。对了,你把手机导航开了查一下,我看看开发区那个东什么什么厂怎么走……”
*
张如山接受华婧颜治疗后又迷迷糊糊睡过去,醒来时自己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身上盖着条连衣裙充当空调被,而连衣裙的主人王溪和已经回来了,正对着电视机旁充当全身镜的壁柜站着,穿着衬衫和酒红色西裤,又拿着套蓝色西服在身上比划,听到沙发上有响动头也不回:“终于醒了啊张如山先生,帮我看看是酒红色显白还是藏蓝色显白。”
“……你确定你要穿这种衣服出去吗?这样不像大学生啊。”张如山看着王溪和手里的两套西装,“并且尺寸很不一样,明显那件黑色带竖条纹的大了很多码,我都能穿了。”
“你是色盲还是色弱呀?那叫藏蓝色——诶等下,你说你能穿?那快试试。”王溪和眼睛噌地亮了起来,立马把西装丢给他,“毕竟是中间商嘛,还是得看上去靠谱一点,穿你这身运动装去搞这种交易像什么话?”
意识到被诈了的张如山无话可说,只有乖乖把卫衣脱在一旁穿上衬衣。换好上半身后准备脱裤子,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王溪和毕竟是女孩子,抬头道:“你能进你卧室吗?我需要换裤子——”
意识到抬头的瞬间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张如山立刻别过脸去,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开始循环回放刚才的画面——
只穿着衬衫和西裤的王溪和正背对着自己脱掉衬衫,他还是能把对方的背脊看得清清楚楚:消瘦的背脊呈现出明度偏粉红的苍白,腰肢纤细,骨相健美,肌肉线条也明显可见,一切完全暴露在客厅的自然光线里——当然她还穿着露背的运动背心——但背脊上那些伤痕并非她穿着的某款背心的设计效果。没有女孩子会喜欢把痛苦和丑陋放在背上的设计。
在淤泥里浸润多年,张如山当然熟悉如何形成它们:那道青紫色的是电击痕迹,年代久远已经变白的裂口是刀伤,而最触目惊心的是从左边肩胛骨延伸到右腰侧的大片暗色瘢痕,颜色褪淡但纹理已经改变,仿佛岩浆裹挟了火山灰从头而下染色骨髓残留肩胛最终凝固,那是烈火舔舐过的痕迹。左腰上那一小块淡紫的胎记可能无伤大雅,但结合整体起来看都不像是胎记而是另外的什么旧伤。
除了胎记,这些都不是应该出现在一个大城市的名牌大学毕业生出身的女孩身上,就算是侦探也不行。看着这些,张如山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点心疼。
张如山懂得杀手的伤痕。他背上也有诸如此类的伤口,也可能触目惊心,但这是工作记录和成长报告,恍若原始人柘木记事,承载着自己的成长轨迹。每一个伤口都代表着势均力敌的对手。
但张如山看不懂面前这个女孩的伤痕。至少她平时藏在背上的这些痕迹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甚至业余的侦探能承受得了的。
这是一般人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
——她究竟经历过什么?
——她究竟是什么人?
——她究竟想从这趟浑水中得到什么?
至少现在的王溪和没有给让自己信服的答案。那些自己看到的细节,说不定是她故意让他看到的——只要她愿意。
她留下来这么多线索,每一条却都是模棱两可,晦暗不明的。仿佛绕着尸体画的白色粉笔线条,或者英语试卷上的翻译题目。明明感觉离事实不远,但从未了解事实背后的所有真相。
张如山的冷汗涔涔直冒。自周小娅反水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心碎和煎熬并存的心情。
看对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突然的目光,张如山逼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的,硬着头皮换了裤子。王溪和自顾自地换上另一件衬衫,打上领带,把西装三件套挨个穿上还签了根金色装饰链。现在的她看上去并不像是会在背后留下各种伤疤的人,当然也和早些时候那副不修边幅的宅女侦探的形象大相径庭。
“好看吗?”还是孩子气的爽朗笑容,似乎还是那个不拘小节的过期小朋友王溪和。
“那我先冒昧问一句啊,您今年贵庚?”潜台词是你还这么缺心眼。
“上个月刚满二十五岁——所以这身好看吗?我特意压箱底翻出来的。”
“看着像并没有什么存在感还经常帮倒忙的学生会成员,或者笨手笨脚的公司实习生。”
“就不能挑点好的形容词吗?”王溪和嘴上虽然这么说,但看上去笑意盈盈的,并不像原来那样会歇斯底里嚷嚷,“你也没好到那里去。看上去像卖保险的,或者房地产中介。”
“我扮演的是人口贩卖中介。”张如山辩解道。
“说到这起案子,老石刚刚又把对方交易的具体时间地点全给我发了邮件,交易地点定在开发区,坐地铁都要一个多小时,我们得早点出门,可怜的马海洋还等着我们在抓到他之前沉冤昭雪呢——”
说着说着,王溪和突然坐在张如山身边,凑到对方肩旁:“——啊对了,杀手先生,还有件事我之前忘了说,但很重要,不知道你记得不记得。是这样的,我毕竟是侦探,你想复仇,我也要收费用,不然我这里就成慈善机构了,是不是?”
张如山的表情冷下来:“把人骗上船,现在才开始要钱?”
“……我看上去是那种为了钱不择手段的人吗?”
想到那箱面不改色立刻拿出的二十万,张如山抿抿嘴唇:“我也不是那种铁公鸡。你开个价吧,报酬的话我尽力,只要能让我彻底摆脱茶马古道的控制。”
“好,”张如山听见王溪和说,“那你就给我买三年的阿华田吧。”
王溪和直视着对方的眼睛,真诚道:“张如山,你的委托我当然会全力以赴,报酬就是三年份的阿华田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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