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海八月份的夜晚虽不算凉爽但好歹湿润,出租车行驶入开发区绕城快速路时,竟然少有地起了大雾。虽不说大雾如何弥漫似仙境,至少能见度降低了很多,一路上,车辆都不约而同地打开了双闪灯。
张如山和王溪和并排坐在出租车后排,一言不发,前者撑着脑袋目光放空,后者的额角倚在玻璃窗上看风景,似乎感觉不到颠簸的疼痛。张如山从窗外飞速流淌的群山行雾中回过头来,瞥见暮色下年轻女人线条柔和的侧颜,突然觉得眼前的场景像色调偏冷的水彩画:“喂,你不觉得痛吗?”
“……痛又能怎样?都是过去的事了。”
张如山反应过来,王溪和可能以为自己在问她背上的伤。过去的伤痕。
看来她都知道,她察觉到了他探寻的目光。
张如山不由得双颊发烫,别过头假装继续看着窗外的景象:“我不是问的那些伤口,我是说,你的脑袋磕在玻璃上,不痛吗?”
对方少见地愣住了,正好车在转弯,脑袋立刻磕在车窗上,发出闷响:“哎呀,痛。”
“我本来提醒了你的。”
“小问题,不会脑震荡啦。”王溪和狡辩。
张如山终于鼓起勇气对王溪和道:“不过我也想问,你的那些伤……”
“偶尔下雨天之类湿气重的日子会痛一点。平时的话没什么影响,不耽误我工作。”
并不是自己需要的答案。她还是一如既往守口如瓶。
“那……以后不要再受伤了。爱惜下身体,搞垮了就完了。”
王溪和顾左右而言他:“明白明白啦。不过,马上要上战场了,你不会紧张吧?”
“当然不。”
“那你要保护好自己。”
“……你先把你自己保护好再说吧。”
“到地方了。”等车停在产业园区门口,王溪和拉开车门。
在上世纪末这里曾经是繁荣的工厂,进入新世纪后却在环保浪潮和新能源冲击中搁浅,现在成为空旷的废墟,张如山想到了书上写过的“鲸落”——和死去的鲸鱼一样,这篇厂区灵魂死去而躯壳尚存,如今还被开发出了其他用途,比如说即将进行的非法交易。
面前停着辆改装过的观光摆渡车,不同于普通的观光车,后座两侧拉了厚厚的遮光帘子,估计是为了避人耳目。司机是个看上去老实憨厚的中年男人,穿着POLO衫和通勤裤,长相平平,但笑容可掬:“王侦探,上车吧,我再送你们一段路,行李箱已经准备好了,在后座。”
“这位……你认识?”张如山问王溪和。
“当然认识,我们是老朋友了。你可以叫他夏先生。”
姓夏的男人朴实的微笑和王溪和笃定的语气,配合在一起就叫人安心。张如山坐上前排,王溪和爬上后排,帘子挡着,方便待会儿钻进箱子。
王溪和的最后一句话是:“注意安全。保护好自己。”
“你先保护好你自己吧。”张如山扣上安全带,把刚才的叮嘱重复了一遍。
到达事先约定好的厂房后,夏先生抬下已经打包妥当的行李箱交给张如山:“我会在外面望风,一切按照王侦探的指令行动。先生,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张如山点点头,接过行李箱朝着里面走去。行李箱比想象中轻,王溪和也一声也不响,拖起来不算费力。张如山一边迈步一边数着自己的脚步声,尽量做出从容不迫的样子。
厂房的天花板上设有大面积的天窗,但随着废弃玻璃已经被移除,夏季夜晚的自然光投射下来,可以勉强看清厂房深处的人影。厂房里停着一辆银灰色的的七座保姆车,车旁光线下并排站着两个男人。年纪稍长的那个正在抽万宝路,长相沧桑但气质温和;年纪小的那个看上去和石镇涛一样模样像是大学生,但更英俊文雅些,穿着也考究,一脸阳光开朗大男孩的笑容。
外表都人模人样,那双手却是肮脏血腥的。
张如山提高音量:“晚上好!你们是肖老板推荐来的人吗?”
“你是张先生,之间联系的中间商?”年轻男人彬彬有礼道。
“正是。女人我已经带来了,你们查收一下。”
场地空旷,声音自带回响,张如山心里有些没底。张如山还想说些什么场面话,那个年长的男人先一步掐灭烟头丢掉,两步三步上前来,接过行李箱:“非常感谢。定金已经打在卡上了,后续尾款我们这边会托肖老板带给你的。”
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张如山本想松一口气,但那年长男人突然松手,将行李箱朝着墙面奋力一推。
张如山还没反应过来,那辆保姆车也突然启动,朝着还没停下的行李箱撞去!
“喂!你们——”
张如山惊恐的尾音被撞击的轰鸣淹没。
刹车和撞击的响声让他暂时失去听觉,行李箱在车头和墙面的挤压下支离破碎,外部的PU材料已经成了纠结在一起的碎片,内衬也彻底撕碎,勾勒出肢体的线条。
鲜血从帆布内衬里慢慢渗出滴落,逐渐在墙角汇聚成暗红的海洋。张如山的瞳孔缩成一个质点,虎牙不知不觉已经咬破嘴唇。淡淡的血腥味蔓延开来,张如山不知道这不详的气息来自渗血的嘴角,还是不远处的墙角。
全世界只剩下血液滴滴答答的流淌声。
“——你们……”
“看见所谓的搭档或是新雇主被撞成稀泥了,就惊吓成这副模样,这就是茶马古道津海首席的定力么?看来你们也不过如此嘛。”年轻男人笑道,枪口已经对准了张如山,“并且这个女侦探也是不太聪明,随随便便就相信了情报贩子,还制定了这么蠢的计划,以身试险。”
情报贩子……那个叫什么舞动妖姬的死宅?表面上亲切地喊着学姐学姐,居然会在暗地里出卖他的溪和学姐?
张如山能感到自己躯壳里的某样东西正在崩塌。由内到外迅速崩解。
他已经失去了冷静的能力。
茶马古道和肖亦坤改变了一个周小娅,现在,他们又同盟作恶,杀死了王溪和。
张如山忽然觉得单纯的愤怒已经于事无补,面对着对方的枪口,张如山拔出随身的小刀,朝着年轻男子刺去,小刀却迅速被另一个方向的子弹击落。失去武器的张如山想都没想直接冲上去对年轻男子挥拳,却被年长男子一把揪住手腕反剪。
红着眼睛的张如山直接对着年长男人的手腕咬下去,直到对方吃痛松手,但那个年轻的家伙又反应过来,直接把枪口抵紧了张如山的眼眶。
“肖亦坤那个老不死的娘娘腔在哪里?”张如山满嘴铁锈味,挣扎着全力喊道。
“张如山,你个小兔崽子给我老实点!”是肖亦坤的声音。
略一走神,刚才两个男人便轻易合力将自己擒拿住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张如山费劲地抬头,视野里肖亦坤朝着自己大摇大摆走来,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从,其中那位女性张如山再熟悉不过了——周小娅。
周小娅是从车头已经变形的汽车里下来的。
她毫不犹豫撞碎了王溪和。
“绑起来,让他消停点儿。”周小娅唇角微勾,对另一位侍从发号施令。喽啰朝张如山小腹踢了一脚,被张如山挣扎着蹬开了。张如山还想挣扎,脑袋却立刻被周小娅一脚踩住,来回摩擦,疼痛深入脑髓。双拳难敌四手。
何况这里不止四手。
“呵,张如山,你也有今天。”熟悉的话在这种场景下再次重复,更显得讽刺。
随着周小娅的动作,粗糙的水泥地面和年轻男孩的额角相互摩擦,生理反应溢出的眼泪混合淤泥,和血液一起渗入地表,染成铁锈般的暗红色。张如山紧紧咬着牙,求生的**压倒了一切。在没有尊严地死掉之前,至少,至少为了王溪和……同归于尽也不足惜。
等等,还有一个伙伴——夏先生。
注意到张如山逐渐游离的眼神,肖亦坤冷笑道:“查尔瓦先生,请把人头带上来吧。”
月光的阴影里走出一个小个子,穿着奇怪的民族风编织披风,戴着传统藏戏脸谱,随手向张如山的方向丢来一个圆圆的东西。那东西被血浸透了,还被挖去眼睛、满脸伤痕,惨不忍睹。
那是夏先生的脑袋。
最后反攻的希望已经破灭。
“我刚刚在外边看到他在周围乱逛,不知道干什么,鬼鬼祟祟的,就顺手解决了。正巧,这家伙正是侦探手下的人。”查尔瓦的音色的确让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他音色介于男高音和女低音之间,和他的人一样神秘莫测。
“辛苦你了,查尔瓦先生。张如山,好好看看自己怎么死在真正的杀手的手下的。”肖亦坤倨傲地说,“查尔瓦先生?”
那个古怪的小个子上前一步,高举起手里的藏刀,藏刀上镶嵌的绿松石和刀锋一起,在月夜里闪着冰冷的光。
这位就是查尔瓦?
查尔瓦原来真的存在?
查尔瓦居然肯为茶马古道和黄氏集团干脏活?
张如山望着查尔瓦,而查尔瓦也扭过头来歪歪脑袋,藏戏面具上空洞的表情诡异无比。
“那就拜托您,解决掉这个小兔崽子吧。”
查尔瓦恢复沉默,只是点点头,手里的藏刀再次举高了一些,刀刃寒光四射。
薄翼和李一承退开来,觉得眼下的场面像极了某种远古部落的祭祀活动。
“果然是审判杀手的杀手。”李一承觉得这个形容相当贴切。
“可以开始了。”周小娅用毫无怜悯的声音提醒道。
张如山绝望地闭上眼,等待审判降临,却在暂时封闭视觉的冥冥之中,好像听见了王溪和的声音:“记住了,要给我买三年的阿华田哦。”
没想到三年的期限都没有实现,甚至连三天都不到,那个称呼自己为“杀手先生”、喜欢喝阿华田麦芽奶、神秘又孩子气的侦探女孩儿就为了帮自己复仇,死于飞来横祸。
现在自己大限将至,走马灯里最遗憾的就是这个承诺。就算自己有万分之一的几率活下来,也没法让她喝三年的可可麦芽奶了。
一切的原因都怪自己的一念之差——选择了那个把自己真心撕碎的周小娅。
凭什么黑暗总能被光明战胜?为什么美好总要被丑恶劈裂?就连号称是“最后的审判”的传奇查尔瓦,到头来也为虎作伥,这世界哪有公平可言?
张如山终于被绝望击溃,即使闭着眼,眼泪还是大颗大颗落下来。他垂下头,等待无可避免的死亡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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