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两年前的某一个夜晚开始起,每年的夏末秋初,S市都会迎来一场盛会。
鲜花铺道、彩旗招展,斑斓的色彩近乎霸道地染上这座城市,却又礼貌地排列整齐、井然有序,为路过她们的人送上一杯同样染着色彩的甜饮。
时渠提前一天来到S市,甚至提前一个星期订好了花束。
人在确定自己的心意后,去见喜欢的人时,总忍不住想送她点什么。
时渠在磐城的时候就经常这么做。
所以当她猜测何夕姐姐是什么时候发现她的心意时,她首先列出了一份长长的礼物清单。
她觉得那捧在烟火里冲动下单的花束也许是个答案。
玫瑰百合风信子,并一只编织的垂耳兔。
她仍旧选择了这样看起来有些幼稚的造型。
她企图把告白伪装成一次单纯的杀青庆贺,连同上次一起。
这么计划的时候她感到有些痛心。
即便已经提前很久就在为抵抗戒断反应做准备。
可她还是没来由地在抵达S市的第一天夜晚,把自己捂在被子里哭泣。
她要往回落了,
不为那点惨杂在巨大欢愉里的窒息的痛苦,而为她可能引来的,遮月的乌云。
时渠把自己收拾了一番才去现场。
她没有穿T恤和短裤,而是穿了一件颇有设计感的衬衫,和一条阔腿牛仔裤。
她将长发烫得卷起,沿着额头编辫子,把零碎的刘海塞进去,一直编到耳后的位置,才用上一根发绳,
发绳上长长的流苏垂下来,落在她的肩膀。
如果这是何夕姐姐最后一次近距离看自己……
她想象这是一场约会。
时渠打车去录制现场。
途中看到贴着巨幅海报的大巴车从旁边驶过,一辆又一辆。
她还碰见好几辆LED车,上面播放着节目的精彩片段或是粉丝二创的安利视频。
接下来是城市地标、大屏、花墙、餐车、充气玩偶、音响……
这一天,你在S市看到的所有奇景几乎都与她们有关。
那群即将出现在舞台上的女人。
她喜欢的人是其中之一。
时渠拿的是工作人员票,不进观众席,直接去了后台。
后台的范围可以说是宽广。
所有摄像机不会记录到的地方都可以称之为后台。
时渠不愿意把那捧花跟杂物和人群放在一起。
她把她藏在了办公区的楼道里,在门背后的墙角处。
白云悠挂着工作证来接时渠去导播间。
云悠的大学就在S市,不知道是不是她能留下的一个原因。
时渠抓住她拉着自己的手:“云悠,你想不想去现场看一次舞台?”
她就这样拐着白云悠逃工了。
当她们站在舞台侧面,却发现另一个很有可能也是逃工而来的人——
时清姑姑。
她站在暗色里,台上微弱的灯光照在她身上,勾勒出西服的轮廓。
她站姿随意,总透着股近乎于傲慢的慵懒,但她今天的妆,实在精致得体——
按照往年的流程,作为投资人,时清将会在最终环节上台为艺人们颁奖。
时渠想,时清姑姑确实有傲慢的资本。
她上前去轻轻喊:“姑姑。”
这几个月,姑姑和她的联系不曾断过,哪怕只是及其简短的问候,像日常工作汇报,她们的关系也还是拉进了许多。
白云悠也紧跟着喊了声姑姑。
时清看到她们,笑着应了。
紧接着她打量一番时渠的装扮,抬手撩起她的卷发:
“小朋友打扮得漂漂亮亮来参加幼儿园毕业典礼啦,找谁给你编的辫子?”
时清姑姑就是这样。
当你觉得她霸气侧漏的时候,下一秒,她夸张到有些狠毒的玩笑话就来了,
但你细细品味,就会发现这个玩笑里藏着她细密温柔的宠溺。
时渠要气不气地鼓起脸颊:“我自己编的。姑姑我长大了。”
时清拍拍她的肩:
“不用这么急着长大,再陪妈妈几年吧,至少……等你长到这么高再说。”
说着,她在自己眉毛的位置比划了一个高度,平移过去,手掌悬在时渠头顶。
白云悠也比划了一下那个高度,兴奋地问:
“姑姑你好高啊,你有一米七几?”
时清坦白:“今天鞋子有增高,待会儿颁奖呢。”
颁奖礼的时候艺人们都会穿上礼服,礼服下大多是高跟鞋。
时渠突然很期待何夕姐姐会穿什么样的礼服,会梳怎样的头发?会化什么风格的妆?
在这样掺着闲聊的等待和期盼里,舞台马上就要开始了。
灯光一盏盏亮起来,不再微弱,而是蓄势待发。
乐团演奏起主题曲的旋律,秦沛菡和徐珊唱响第一句歌词:
“星子铺满天空,灯塔照不尽潮涌”
“夏夜海浪的声音里,有未知悸动”
舞台一寸一寸被暴露,黑暗被光明覆盖,有人开舵引绳,搭浆张帆,海潮托起船身,海风吹鼓船帆。
这艘船便是今晚的秀台。
台上走出三十位女人,她们依次举起话筒,唱出那句属于自己的词。
须臾她们两两对唱、三五成群,最后全都汇聚到一起,
三十道不同的声线凝结成同一道声音。
主题曲的合唱段歌词热烈直白,她们唱给每一位女孩听,告诉她们:
“在海上,你是最自由的风,
有千万种形态,
可以绕过嶙峋凸起的礁石和冰川,
掀起千万重波澜。”
她们望你独立、自由、自我,也祝你被爱意包围,去体会世界的精彩,享受心潮的澎湃。
集体开场秀过后,主持人才出场和大家打招呼,
她说了欢迎词,简单介绍了五个采风队伍,并她们的亲友团。
再然后便进入到今夜的正题——对这场长达三个月的采风活动作最后的汇报演出。
以队伍组建的先后为顺序,第一个出场的是风水村采风队,
遇雪菲像她第一次来到这个舞台时一样,一个翻身从坐席台上下来,引起阵阵喝彩。
她牵起队友们的手,走到台边候场。
灯光按下去的时候,遇雪菲听到耳返里的声音:
“如跂斯翼,如矢斯棘……”
是岑小蕊。
她此刻的位置,应该在她的十点钟方向,隔着大半个舞台。
遇雪菲轻轻地给她和音。
对面似乎愣了一下,又继续往后唱。
遇雪菲便一直不疾不徐地追着她。
中途,有其他声线加入,一直到合完整首歌。
“遇雪菲,如果……”
“别紧张,我们会很完美。”
遇雪菲不知道她们的声音会传到哪里为止,会被哪些人听见。
只是在这样有千人蛰伏的黑暗中,她们六个是彼此的参照物和支撑点。
她无法不作出回应。
这是最后一次了,
她告诫自己,
今夜,晚些时候,她就要从这场热烈而盛大的爱意里出逃。
岑小蕊知道她说的是舞台。
可是“我们”两个字实在容易让人曲解。
还好她问的也是舞台。
毫无保留地表达,总胜过什么也不做就黯然离场。
在舞台上,和在她面前,都是这样。
月光初起,有萧鸣传来。
她们舞台叫做《星辰与屋脊》。
开场是一段古典乐合奏,女声轻轻吟唱:
“如跂斯翼,如矢斯棘,如鸟斯革……”
她们将屋顶与星空对应,坐在瓦片上,隔着时光跟千年前的先人遥望同一片星河。
她们感叹屋群建造布局的精湛,更痴醉于岁月对它们的添彩。
人们不会太喜欢过于宏大和厚重的东西,所以她们又在歌词里加入了巷尾的糖画摊的和地缝中湿漉漉的青苔。
千百年星移斗转,人类的爱恨和寿命一样短暂,
但飞扬的屋檐会记得,
那场以眼泪为终的告白。
-
第二个出场的是由程茵队长带领的初坪采风队。
初坪是出瓷土,做陶瓷的地方,她们把的舞台命名为《土地的脉搏》。
程茵队长非常地尽职尽责,除了吃饭睡觉时时时刻刻监督大家创作和练习。
她看似是队里的“领导”,但所有队员都明白,戴凌姐姐才是队里的权力核心。
戴姐冷傲淡漠,看人只动眼睛,但她会给半夜饿醒吃泡面的赵影来加煎蛋和卤牛肉,
会给练习得浑身酸痛的程茵搓药油,
会一边严肃地讲自己受不了现在的年轻人一边偷偷收藏她们奇怪的表情包然后用在她们的群聊里。
队伍上场前,五个人围抱着戴凌大喊:“孤傲女王我们永远拥护你!”
她们的舞台和她们的团队一样,是一个有磨合期的故事。
瓷土,源于一场漫长的变质。
埋在地下的云母和长石因为特殊的地理环境,也许是沼地,也许是温泉,开始发生奇妙的变化。
这些变化随时间而动,像土地隐秘而深长的脉搏,没有一刻停歇。
直到有人取用这里的土去烧制。
土地的一摊血液因此凝固,结成精巧的艺术品,融汇进民族的文脉,诞生了全新的心跳。
泥土、火焰、泉水、花草、风车……
她们把这些连起来,
她们把文明和土地连起来,
把自己和天地连起来。
去倾听那悠长的、古老的脉搏。
-
第三个出场的是桉梧队,队长是董舒薇。
桉梧多山,山上种茶,是采茶戏的家乡。
舞台的名字《新火》,既是“新火试新茶”,也是“薪火相传”。
她们把采茶女邀上舞台,从她们的帽沿看一圈圈堆叠的茶垄,
从她们清亮的声音想像晨日突破云层,茶山里飘满嫩芽的清香。
她们也把新茶农请上舞台,借她们的眼睛去见证新旧的更迭,用她们的臂膀去建造信息时代的现代化茶园。
人类进步得太快,新鲜的事物总是铺天盖地,但无形的大手终究有遗漏的缝隙,
比如这间藏在山谷里的茶园和被困在这里的采茶戏。
现在,新火将要烹煮新茶,
薪火还将相传吗?
在一切滚滚向前扬起的后尘里,这是老去的艺术发出的哀鸣。
演完后,主持人惊讶说这也许是今夜唯一的一出悲剧。
董舒薇摇头否认:
“新旧交替是万物向前发展的必经之路,全盘保留太过奢侈,有扬有弃才是常态。”
主持人又问其她队员:“你们接受抛弃旧事物,迎接新事物吗?”
徐珊:“我和小薇的想法一样,是新是旧没有绝对的定义,常常是互有彼此,我们不是生活在一段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真空时间里。”
萧悦隔着一段距离与彭思卉对上视线,仅仅一瞬,她便回头握紧了贺子衿的手。
她说:“我的观点不一样,新旧很好区分,跟不上自动脱落的是旧,契合得严丝合缝的是新,
但旧不代表就得被抹杀,无论在怎样的新世界,旧事物总有自己的归处,总还有人捡起它们的。”
是啊,总会有人去牵走她的。
——牵走彭思卉的是江希桐。
她们是第四个上场的兆岁队,江希桐领着队友们上场,从自己的位置走到舞台,一路走,一路给出拥抱和飞吻。
兆岁是夏布之乡,这种历史悠久的纺织品,柔软而有透气性,常常用来制作夏季衣物。
《夏风轻》的舞台,也给人这样的感觉。
就像在一个夏天的傍晚,从井水里捞起冰凉的西瓜,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
微风吹起轻薄的衣摆,蝉鸣未歇,夕阳欲沉。
舞台上的六个人,有三个只能在变幻的光影里匆匆改变位置。
她们是总分最后一名的队伍,但她们在舞台上跑得最开心。
她们穿的演出服最舒服。
她们放出最多的幕后照片,
使现场所有人都看到兆岁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和院子里那颗郁郁葱葱的柚子树。
世间情动,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当啷响。
夏天,真像是炙热的爱。
-
终于,到了磐城队了。
时渠已经累得坐在地上,又累得站起来。
主持人报幕,说她们的舞台叫《祈愿》。
是今夜唯一一个六人舞台。
六个人,每一个都不用伪装成舞台上的群演或道具,全部站在灯光下,能让视线聚集的地方。
只是这聚集点在开场时有些多——她们散布在不同的角落。
时渠最熟悉的六位姐姐,待在由她们各自的思绪所困住的小房间里,唱自己的苦闷。
忽而一盏孔明灯飞来。
她们闭上眼睛向灯许愿。
每唱一句愿望,小房间就坍塌一角,到最后,再无阻碍。
每个人的门前都出现一盏灯。
她们迈出脚步,随着祈愿灯的指引,集结在一起。
六个人都是提灯而来,衣裙翩翩,她们相互靠近、好奇、试探,在确定了什么之后,便一同跳起舞来。
同伴的力量让她们振作,她们将灯放在一起,人也相互依偎在一起。
舞台上空落了黑色的帷幕下来,只看见人影在后面晃动。
当这些帷幕落到尽头,彩光便从上方的空缺处泻出——是一面面的彩灯墙。
温暖明亮完全祛除了最初的压抑和苦闷,
六个人也完全变了造型,她们身上的色彩变得明艳斑斓,妆面上也被抹上了珠光颜料。
她们朝观众席跑来,携着无数彩灯的光亮,将代表赐福的香囊撒下台。
礼花炸开,彩纸飘飞,金箔乱舞。
最后一个节目,果真搞得像大团圆结局。
“真喜庆啊。”白云悠感叹道,伸手接了满手的碎屑,
“这都是祝福,大家都会得偿所愿的。”
这个舞台仿佛将人间烟火揉作了一团。
里面包裹的全都是美好的愿望。
如果是一个专业的舞台监制站在这里,她或许会感叹编排的精妙和曲调的婉转,然后再评一评她们的唱跳展现力,挑出能做得更好的地方。
可时渠只是一个跟着舞台上的人在磐城生活了半个月的宣传组实习生。
她看其他的舞台尚能客观,从自己工作的角度去发掘它们的宣传点。
但看《祈愿》,每一幕她都能在那半个月的生活里找到对应。
七月的山风仿佛又朝她吹来了。
她眼前闪过的无数画面,让她对这个舞台有了无限溺爱。
“姐姐们真棒啊。”
时渠曾被真假参杂的讨论热潮冲得摸不到底,而现在,她看着舞台上的人,觉得自己又一次深潜到了《扬帆济海》这项节目所在的海底。
它的根基就是台前幕后数以百计的女性。
像海底根根相连的珊瑚林,海面的波浪根本无法侵袭到这里。
舞台表演结束,就是颁奖环节了。
舞台奖、团体奖、个人奖,像流水一样送出去。
这个环节其实有些无聊。
谁会真正在意这几个几乎人人都有的丑奖杯呢?
人们只是享受在领奖的这段时间里,台上台下进行的友好互动。
例如互相喊话、解释一些网络上的谣言还有回应网友们玩的各种梗。
云悠已经被叫回去工作了。
姑姑去台上颁奖。
时渠则离开打算去取捧花来。
颁奖一结束,就是告别仪式。
告别仪式过后,何夕姐姐就会离开舞台,到等候大厅和大家拍合照。
这中间,会经过一段路。
时渠打算在这段路上拦住她,举起那捧花,祝她毕业快乐。
这是她今夜出现在这里最重要的目的。
我是想把舞台部分写完所以这章字数有点多~
然后就是酸涩的、虐心的分别了。
啊呀我感觉自己好像有点难把握这个度……
我保证…是轻虐……
但我会写得自己流眼泪也说不定,
这太难掌控了!
但我会配平嘿嘿嘿,虐写深了,后面甜也写深一点就可以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0章 风采夜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