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证踏进李家坳时,铁象山的秋雾还没散,青石板路上沾着松针的潮气,连空气里都裹着股挥不去的阴翳——那是恶鬼身上特有的、混着腐土与血腥的气息,比寻常妖邪重了数倍,像是刚从尸堆里爬出来。
他追这只恶鬼追了近一个月。这东西原是城郊乱葬岗的孤魂,却不是安分待着的主,凭着几分狠戾,竟在半年内吞噬了乱葬岗里十几只同类恶鬼,连带着那些恶鬼的怨气与修为一并吞了,硬生生养出了实体,模样也变得狰狞——悟证曾在山涧旁见过它一次,浑身裹着黑雾,露在外面的手爪泛着青黑,指甲缝里还沾着未散的魂屑。
这半年天下不太平,各地邪祟作乱,各个寺庙派了不少僧人外出降妖,悟证便是其中之一。前几日,这恶鬼偷偷摸进邻县的村子,附在一个孩童身上,差点吸尽那孩子的阳气,被悟证撞见,拼着损耗半成修为才将其逼出孩童身体。本想在山涧旁将其收服,没料想这恶鬼狡猾,竟调转方向,跌跌撞撞逃进了李家坳,更奇的是,它身上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怨气,到了村口竟骤然淡了下去,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压进了地底,连他的佛光都探不到踪迹。
“奇怪。”悟证攥紧手里的菩提念珠,指尖的佛光微微发烫。他走南闯北这些年,降过的邪祟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却从没见过怨气能凭空变淡的——除非这村里,有比恶鬼更强的东西,强到能让它不敢露头。
他顺着路往里走,没走几步,就听见村民的谈笑声。有个扛着锄头的汉子见了他一身僧袍,笑着招呼:“大师是来拜菩萨的吧?我们这石菩萨可灵了,前阵子还帮我们赶跑了缠人的黑影呢!”旁边提着竹篮的妇人也凑过来,掀开篮子盖,里面是刚蒸好的白面馒头:“可不是嘛!菩萨爱干净,供桌每天都得擦得亮堂堂的,上供的东西也得摆规矩,上次有个娃把供桌弄乱了,当天夜里庙门就自己关了,吓得那娃再也不敢来。”
悟证应了声,脚步却没停,径直往村民指的方向去——那股压着恶鬼怨气的气息,似乎就是从村东头的观音庙飘来的。
刚到庙门口,悟证就顿住了。供台上的男相观音像,眉眼温和,颔下光洁,看着与寻常石像没两样,可他手里的菩提念珠,却突然轻轻颤了颤,珠身上泛着极淡的金光——这是感知到邪祟气息时才有的反应,而且那气息,竟比他追的恶鬼更隐晦,也更沉。
更让他在意的是供桌:靛蓝的粗布铺得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瓷碗里的馒头摆得齐整,竹篾盒里的干果码得均匀,连颗碎渣都没有;旁边叠着块绣松枝的素色锦缎,料子细腻,一看就不是山村常见的物件;甚至香炉里的香灰,都扫得干干净净,拢成整齐的一小堆,没半点杂乱。
“大师是外乡来的吧?”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是拄着拐杖的王老太,她手里拿着块洗得发白的浅粉帕子,慢慢往庙里走,“我们这菩萨最讲究这些,供桌上要是有灰,第二天准会自己变干净,你说神不神?”
悟证刚要开口,就听见庙内“嗒”的一声轻响——是竹篾盒被风吹得歪了点,里面的干果眼看要掉出来。王老太“呀”了一声,刚想进去扶,却见那竹篾盒自己转了转,稳稳归了位,连颗干果都没漏,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护着。
王老太笑得满脸皱纹:“你看,菩萨自己都护着这些东西呢。”
悟证的眼神沉了沉。他看得真切,刚才托着竹篾盒的,是一缕极淡的黑气,那气息冷丝丝的,与村里压着恶鬼怨气的冷意,一模一样。而且那黑气里,还裹着点香火的暖,像冰里裹着团火,透着股说不出的违和。
他迈步走进庙,目光落在石像上,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施主既为邪祟,为何占着观音像的躯壳,受人间香火?”
话音落时,供桌上的油灯火苗突然晃了晃,暖黄的光里,竟掺了点冷冽的气息,连周围的空气都似凉了半分。石像依旧静静立着,眉眼温和,可悟证能感觉到,那藏在石身里的灵识,正隔着冰冷的青石,冷冷地盯着他,像在看一个多管闲事的闯入者。
过了片刻,一道清凌凌的声音突然飘进他脑海,没有从石像嘴里发出,却清晰得像在耳边:“和尚,管得太宽了。这村子是我的地盘,他们愿意拜,我愿意受,碍着你了?”
悟证指尖的念珠转得更快,珠身上的金光又亮了些:“若你只是受香火,贫僧自然不管。可你身具邪祟之气,且那气息沉凝,绝非善类。若你敢害这村里一人,贫僧今日便不能容你。”
“害他们?”那声音嗤笑一声,供桌上的素色锦缎轻轻飘起,又缓缓落下,像是在表达不满,“我若想害人,这村子早没人了。倒是你追的那只恶鬼,在乱葬岗吞了十几只同类,附人身体、吸人阳气,你不去收它,倒来寻我的麻烦?”
悟证一愣。他这才想起,追恶鬼时,沿途村镇多有伤者,可李家坳的村民,却个个面色平和,连提及时都只说“菩萨护着我们”。他刚想追问,就见石像的眼尾似乎微微动了动,那道声音又传来,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强势:“你要找的恶鬼,在村西的破磨坊里,被我困着。它吞了那么多同类,身上的怨气太脏,别让它出来扰了我的清净,不然,就算你是和尚,我也没好脸色给。”
悟证抬头看向石像的眼睛,那双石眸依旧温和,可他却莫名觉得,那温和底下,藏着股邪祟特有的傲气——不是蛮横的凶,是那种“我的地盘我做主”的强势。他攥了攥念珠,终是转身往外走:“若你日后伤人性命,贫僧定会再来。”
庙门关上的瞬间,供桌上的靛蓝布轻轻抖了抖,像是在“送客”。石音的灵识在石像内翻涌——那和尚的佛光很强,真要动手,自己未必能赢。可他不怕,这李家坳的香火、供桌上的干净布帛,都是他的东西,谁也别想抢,谁也别想扰。尤其是那只吞同类的恶鬼,身上的怨气又脏又臭,若不是怕脏了自己的地盘,他早就让那东西魂飞魄散了。
他扫了眼供桌,见素色锦缎的边角有点歪,便用灵力轻轻抻平,又让油灯火苗调得暖些,映得锦缎上的松枝纹路,愈发清晰好看。
而庙外的悟证,已经往村西走去。他知道,这尊“男相观音”,比他见过的任何邪祟都特殊——它护着地盘,也护着地盘里的人;它爱干净、讲体面,却也藏着邪祟的冷戾。
这李家坳的事,怕是没那么容易了结。
悟证往村西走时,秋雾已散了大半,阳光落在青石板路上,却照不进村西的阴影里——那片荒了多年的破磨坊,墙皮掉得只剩斑驳的土色,窗棂朽得歪歪斜斜,连门口的杂草都长得比人高,透着股阴沉沉的气。
还没走近,他就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血腥怨气,比在村口时浓了数倍,却又被一层无形的力量裹着,像装在密不透风的袋子里,只能在磨坊里打转,漏不出半分。他抬手捏了个法诀,指尖佛光一闪,轻轻推开虚掩的磨坊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的景象让他皱紧了眉:磨坊中央的磨盘上,躺着那只恶鬼,浑身的黑雾缩成一团,原本狰狞的手爪此刻蜷着,像被什么东西压制着,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更让他在意的是,磨盘周围的地面上,画着一圈极淡的黑气,那气息与观音庙里的一模一样,正缓缓转动着,像道无形的枷锁,把恶鬼牢牢困在里面。
“和尚……救我……”恶鬼见了悟证,突然挣扎起来,声音嘶哑得像破锣,“那东西……那东西要把我……要把我碾碎了……”
悟证没动,目光落在那圈黑气上。他能看出,这圈气不是用来伤人的,更像是“困住”——力道收得极稳,刚好让恶鬼动弹不得,却又没伤它的根本。这手法,倒不像是邪祟的狠戾,反而透着点……讲究?
“你吞了乱葬岗的同类,又害人性命,本就该有此报应。”悟证的声音平静,指尖佛光更亮,“那圈气困不住你多久,贫僧今日便收了你,免得再害无辜。”
恶鬼一听,顿时慌了,黑雾剧烈翻滚起来:“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求你……求你别收我……那东西比你狠多了……它说我脏了它的地盘……要让我魂飞魄散……”
悟证没再理它,抬手将佛光打了过去。金光落在恶鬼身上,瞬间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黑雾一点点消散,露出里面蜷缩的孤魂。没一会儿,恶鬼便被佛光净化干净,只余下一缕极淡的魂气,飘向了远方。
解决完恶鬼,悟证没立刻离开,而是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地上的黑气。那气息已经开始消散,却还残留着一丝冷意,像石音的灵识留下的印记。他轻轻碰了碰,指尖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这邪祟的力量,比他想象中更强,若真要动手,他未必能讨到好。更重要的是,这邪祟虽为恶类,却守着底线,没伤村民分毫,甚至护了这村子周全,这让他心里多了几分权衡。
他站起身,往观音庙的方向走。刚到庙门口,就看见王老太正拿着帕子,细细擦着石像的手腕,嘴里还絮絮叨叨地说:“菩萨啊,今天天气好,我给您擦干净点,您看着也舒心。”旁边的张婶则在铺新换的靛蓝布,动作轻得像怕碰坏了什么:“这布是阿明从城里捎来的,比上次那块软和,您肯定喜欢。”
悟证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心里竟有些复杂。他一生降妖除魔,见过的邪祟大多凶戾残暴,却从没见过这样的——爱干净、讲体面,护着自己的地盘,也护着地盘里的人,甚至会因为“脏”而困住恶鬼,却不轻易伤人性命。
“大师回来了?”张婶见了他,笑着打招呼,“是不是把那坏东西收了?”
悟证点了点头,走进庙里。供桌上的素色锦缎叠得整整齐齐,瓷碗里的馒头冒着热气,香炉里的檀香飘出淡淡的烟,一切都透着股安稳的烟火气。而供台上的石像,依旧眉眼温和,颔下光洁,像一尊真正护佑一方的菩萨。
“施主。”悟证对着石像开口,声音比之前柔和了些,“恶鬼已除,多谢施主告知踪迹。”
过了片刻,那道清凌凌的声音又飘进他脑海,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傲气:“不用谢。只是别让别的脏东西再来扰我,供桌上的东西乱了,我会不高兴的。”
悟证没接话,反而从怀里掏出一串新的菩提念珠,轻轻放在供桌上——念珠颗颗圆润,泛着淡淡的佛光,那是经过佛法加持的辟邪法器,寻常邪祟见了,躲都来不及。
念珠刚落下,供桌上的油灯火苗就“噌”地窜高半寸,暖黄的光瞬间冷了下来,连周围的空气都似结了层薄冰。石音的灵识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了缩,一股尖锐的不适感从石身深处传来——那念珠上的佛光,像针一样刺着他的邪祟气息,让他本能地想排斥。
“和尚,你疯了?”石音的声音骤然冷厉,供桌上的素色锦缎被黑气裹着,猛地掀起一角,又重重落下,像是在发怒,“你拿辟邪的法器给我?是想让这玩意儿烧了我的灵识,还是觉得我命太长?”
他没说谎。这菩提念珠是正经的佛门法器,对邪祟有天然的克制力,若是寻常小妖,靠近三尺就会被佛光灼伤,他虽修为深些,可灵识与念珠离得这么近,也觉得浑身不自在,像揣了块烧红的炭。
悟证早料到他的反应,指尖的佛光轻轻收了收,解释道:“施主莫慌。贫僧若想伤你,方才在磨坊便不会只收恶鬼。这念珠虽能辟邪,却被贫僧抹去了攻击性,只留了驱邪的效用——如今天下不太平,小妖小怪四处乱窜,有它在,能挡些脏东西靠近你的地盘,免得再像那恶鬼一样,扰了你的清净,脏了你的供桌。”
石音的灵识僵了僵。他仔细探了探念珠,果然没感觉到致命的敌意,只有一股温和却坚定的“斥邪”气息,像在周围划了道圈,能把那些带着血腥怨气的东西拦在外面。可即便如此,让一件辟邪法器摆在自己的供桌上,还是让他觉得别扭——就像让猫守着鱼篓,怎么想都不对劲。
“我是邪祟,你给我辟邪的东西,传出去不怕笑掉其他妖的牙?”石音的声音软了些,却依旧带着点别扭,供桌上的瓷碗被灵力碰得轻轻晃了晃,“而且这玩意儿沾着佛光,摆在我桌上,总觉得……脏。”
悟证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施主若觉得碍眼,扔了便是。只是日后再进来几只像那恶鬼一样的东西,贫僧未必能及时赶来。”
石音沉默了。他盯着那串念珠,看了好一会儿——念珠的木纹细腻,颜色温润,摆得规整些,倒也不算丑。而且悟证说得对,有这东西挡着,那些脏东西确实不敢来扰他,省得他动手清理,脏了自己的灵力。
纠结片刻,他才用灵力裹着一缕黑气,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念珠,像在试探温度。确认没不适感后,才慢慢把念珠推到供桌中央,与瓷碗、竹篾盒摆成一条直线,连距离都量得丝毫不差。
“我留着可以,但别指望我念你的好。”石音的声音带着点傲娇,“要是这念珠敢沾灰,或者让我的供桌乱了,我照样扔了它。”
悟证见他收下,微微颔首:“施主放心,这念珠干净得很。若日后有难,贫僧或许能赶来相助。”
说完,他对着石像行了一礼,转身往外走。刚走没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啪”的一声轻响——是那串念珠被灵力又拨了拨,确保它没歪半分,连串绳的方向都调得整整齐齐。
悟证回头看了一眼,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然后大步离开了李家坳。
庙内,石音的灵识还在盯着那串念珠。他越看越觉得,这念珠的纹路其实挺好看,就是佛光的气息太“正”,和自己的黑气有点不搭。王老太和张婶没察觉异常,依旧在收拾供桌,张婶还笑着说:“这串珠子真好看,配咱们菩萨的供桌正好。”
石音没反驳。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石像上,暖黄的光裹着青石的冷,连那串念珠的佛光,都似柔和了些。他忽然觉得,留着这和尚的东西,好像也没那么糟糕——至少,他的供桌能一直干净,他的地盘能一直安稳。
铁象山的秋风吹过庙顶,带着松针的香气,也带着村里的烟火气。石音知道,只要他还在这,这李家坳的安稳,就会一直继续下去。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