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劝天公重抖擞

这单小费为0,且倒赔餐费的20%,连着后面三单都超时了,一毛钱没有,还被客人投诉了……中午这波忙碌的送餐高峰终于过去了。

时代广场的最后一单送完,项廷在路边买吃的。摊主印度人,**,递热狗给他的时候装作手不稳,热狗给狗叼走了。几十年前的餐馆华人与狗不得入内,几十年后狗吃了华人也没得吃。项廷没说话,弯腰去捡店主扔回来的热狗钱,不知道怎么群情激奋被群起攻之,状况类似于古代犯人游街被丢烂菜叶子,三分钟之内学到英语里对中国人的八种蔑称及其变体。

再站直时,项廷发现自己猛然很爱国。以前服役的时候天天当刺头儿对抗组织,总以为爱国主义是一种姿态一种枷锁。现在呢,对祖国距离产生美了,我爱国那我就还是一个中国人,心灵尚且有一个支点,好像只要遥遥地仰望故乡的明月,希望便像月光洒下来。

心似黄河水茫茫。回来时项廷就在桥上站住了,看远处的布鲁克林大桥,看自由女神像,看下面高速公路上来来往往的甲壳虫。却觉得远远近近的风景他已看倦,闭了眼也能在心里描摹出是什么样子。走进小巷子,他突然想着有人会跳出来,用枪逼住了他,要是真碰着,那么千篇一律的黑工生活里也有点刺激,可偏没有。

是的,全纽约也只有那栋他上不去的高盛大厦浪漫诱人,与金光闪闪的姐夫相比,现在的自己简直像个穴居的山顶洞人。项廷第一次想用金碧辉煌来形容一个人,很奇怪,可他无形中已把蓝珀与那大厦融为了一体。

昨天赚了五十块钱,本想着和今天的五十加一起,凑成百,到银行换一张漂漂亮亮的新钞。计划落空。他一口袋全是硬币,数一数,九块五。要是有人来打劫就拿去好了,九块五,还没有姐夫打个响指的十分之一的时间赚得多。

想到热狗。一会,项廷想象着,如果有一种神奇的药剂把皮肤漂白头发染黄,那在白人社会中也许就得到了一种最起码公正的命运,明年春天就能把姐姐接来享福,美国医生也能把爸爸的病治好了。可他马上惊醒,蓝珀又是怎么做着本本正正的中国人还当人上人的呢?他可真狂,英文名都不取一个,逼着洋人叫他Lan,就在你脸上甩个斗大的中国字,你爱叫不叫。

下午两点,项廷给议员家里送去一束鲜花,以及试吃装的一升中国米。议员的夫人戴莉是拉丁裔,偶然说过一次,爱吃米饭。项廷就特别从唐人街给她代购了一个电饭煲,还特意找来了进口的宁夏珍珠大米。

戴莉开门时脸上就显着高兴,像见了多久不见的朋友。项廷手指从前额到胸膛,再从左肩到右肩画十字,他记得戴莉信仰天主教。告别时,戴莉却发现这孩子的微表情不寻常,就招呼他进来坐坐,让仆人送上两杯热可可,问他是不是有心事、有困难?

项廷英语水平有限,怕表达不当,像无事生非,动机不良,心里微妙的挫败感,草地上打几个滚翻几个跟头消化一下不就没了吗?最重要的是他心里有个骄傲的声音在反抗着说,不能轻易求人。就说没事。

戴莉是康奈尔大学的心理学教授,很有耐心,项廷听不懂的单词她会在纸上写给他看,或者让家里略通中文的日本花匠来帮忙。她有点像在研究小鼠的行为学:“你通常收到钱后会放进上衣的口袋里,而今天你却把钱塞到了裤子的后兜里,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项廷说:“哦!您今天给的太多了,我想把它放到慈善箱里。裤子口袋安全点,别和留的晚饭钱搞混了。”

“慈善箱?街口教堂前面的那个吗?”伯尼议员从楼梯上下来,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项廷站起来向男主人问好,一边解释:“是唐人街的慈善箱。那个我跟您提过的师傅,教我做菜的那位,他女儿上周确诊了白血病。我动员大家,一起捐钱帮他。”

伯尼听了若有所思。项廷说:“您还抽烟吗?”

“戴莉不让我抽。但我现在很想来一根。”

项廷递给他一根烟。伯尼自己点上,深深吸了一口,随即咳嗽起来。他笑了笑,把烟在杯托上摁灭了,问道:“那么现在募集到多少钱了?”

“我早上走的时候数,快三千。”

“三千美金?你的团队有几个人?你们是怎么办到的?”

“目前为止就我一个。”项廷有点窘迫地说,“我帮人打杂,什么都做。到码头搬货,给工人带煮毛豆和白酒,我自己烧的荷叶鸡,就说是老赵烧的。一有老板新店开张,我就去表演功夫。我不要钱,可大家也不好意思不捐。”

“等一会,你会功夫?”

“皮毛而已,但花架子够了!昨晚上联欢会,他们唱戏,我扮武生,把大家都骗了。”

“唱戏?”

“Beijing Opera!”

戴莉上个月出了车祸,虽然项廷把洗衣店的大婶介绍过来当按摩师之后,脖子好了许多,但她还是戴着一个肉色的颈托。否则她这时会转过脸,吃惊地看着项廷。伯尼展现出政客式的不动声色,听后仅仅是点点头。空气一时沉默,项廷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中西差异这么大,他可不大懂美国人心里在想什么。

仆人端上茶点,项廷转头道了个谢,目光顺势移到了窗外,马蹄铁形状的别墅拥着的那块青蓝色的水池。

伯尼似乎随口一提:“上午我们铺了鹅卵石,还重新装修了游泳池,泳池灯却怎么也点不亮,可修理工都受不了氯消毒剂的味道。”

项廷一向热心,直接站起来:“扳手在哪?我去看看。”

戴莉说:“请先坐下来,我让他们把水抽干。”

项廷等下要回唐人街,时间有点赶,他就说:“不用不用,修的时候不泡水,怎么知道泡了水亮不亮?”

伯尼静观其变。只在十分钟后,听到项廷在外头高高兴兴的一句“OK”,他才向窗子看了看。

一排外型和地埋雷差不多的水下灯全亮了,水池五光十色。

戴莉赶紧让仆人送干毛巾和热茶过去,怪着丈夫:“为什么要这样捉弄一个孩子呢?昨天外面还下了雪。”

伯尼说:“你那学术的大脑把一些问题看得太简单了,什么话都信。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国小子说,在唐人街受到排斥丢掉了工作,可不过几天时间,他就从一个与他对立的势力、一个怀有敌意的党派中筹到了三千美元。在那帮东方偷渡客的圈子里,这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数字。如果是真的,这种人才加入我的团队,跟着行动委员会募集竞选资金,一定会成为下届总统的得力幕僚。”

“太疯狂了,我当然没有轻易就信。但你这样考验他也证明不了什么,天啊,你有没有看到,他的手臂都冻得发青了。”

“那去翻看他的慈善箱?这太冒昧。一个个地问别人他是否有口皆碑,和中国人打交道更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不过能在水下憋着气,自如地冬泳这么久,真的很不简单,正如他自己所说,可能确实掌握了一点神奇的中国功夫吧?中国功夫是永远无法作假的。”

北美地区对李小龙的崇拜、乃至迷信,远超国内想象,绝对称得上深入骨髓,影响了至少三代美国人。迄今李小龙去世整整十六年,电影和纪录片不断重新发行,各类纪念活动一年不落,全年龄段粉丝数不尽,年少时期的伯尼曾是其中狂热一员。

项廷冲了热水澡。戴莉本来拿了孙子的衣服让他穿,可想到孙子英年早逝,觉得不吉,便换成了小儿子的圣诞毛衣。项廷套上毛衣,大小正好,刚要走,伯尼叫住他:“孩子,感谢你做的一切。为了报答你的善意,有什么可以帮到你之处?”

看项廷迟疑了,伯尼说:“我对中国文化有所了解,东方的男性非常看重自尊。但是在美国,这里的生存法则不同,虽然孩子们的童年结束得更早,但即便一个成年人开口寻求帮助,也绝不是一件可耻的事。”

如果只是因为一层李小龙滤镜,伯尼哪里就至于对一个中国穷小子操心到这个份上了?实际上,他还是对那三千美金半信半疑,但为了项廷那或真或假的华人社群中的号召力,他愿意释放出目的性极强的有限善意。一切只因有目共睹,亚裔的政治地位逐步提升。去年日裔丹尼尔井上在参议院的地位令人称羡,今年二月第一位华裔赵美心担任了加利福尼亚州的州务卿。所以他把项廷当成亚裔代表、关键选民对待,期待他当上了某种程度上的意见领袖时,借着他向亚裔群体植入政治思想。这两天伯尼眉头上的愁云惨雾,源头便是难以管理的亚裔社区。简单点说,伯尼看上了项廷这只股。

伯尼家的大狗遛弯回来,亲热地把项廷一头撞倒在沙发上。项廷用特殊能力救过它母子一次。

项廷被大狗蹭来蹭去的时候,也渐渐打开了话闸。他掏出蓝珀的名片,双手正式地摆在桌上,坦言道:“我想成为他,我该怎么做?”

伯尼居然知道蓝珀!项廷听他有名有姓地念出来两枚中文,字正腔圆,心里佩服了蓝珀一瞬。牛,MD,扬我国威,堂堂中国四方来朝!

伯尼接着说:“这是个享尽特权的人物,与曼哈顿的大小权贵、股东、企业家们谈笑风生。”

项廷愈觉,从今往后,姐夫此人要一分为二地来看,辩证地去看了。

伯尼没回答他笼统的提问,只说:“什么时候去上学?”

“学费攒够了,材料还差着,您帮我看一下这个。”

白谟玺的推荐信,项廷对着字典比照过,确定他字面意义上没出幺蛾子,但是最保险还是找个本地人把一下关。

伯尼看到落款,如同被强烈的阳光晃了一下眼睛,天崩地裂,竟是怀特家族的长子。

伯尼的政治面孔出现一道细微裂痕,此子果不其然不可小觑。可看看项廷,他好像根本不知道这签名的含金量,正一脸紧张地等答案。

伯尼说:“写得非常正面。”

项廷晓得,美国人精神大跃/进,什么都爱往大了说,什么都good,6分吹成10分。项廷再次向伯尼确认。

“Moses做了强有力的背书,凭借它谁都将在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伯尼将纸翻过来,笑着说,“非说有何不足的话,除了他的钢笔看上去不太好写之外!”

项廷连连感谢伯尼夫妇。看一眼时钟,秦凤英4点约他在茶楼见面,要来不及了,忙站起来。

伯尼奇怪地看着他,以为是暗示得不足。美国在人情的方面已经实现了商业化和品牌化,只是他们动用关系的门槛比较高。伯尼现在情愿为项廷注入一笔人情上的小投资,一个议员完全有权明箱操作些什么的。他道:“康奈尔大学的现任校长是戴莉从前的博士生。”

戴莉为了学生自豪,谈到他连选连任,与布什总统和众院的一些保守派议员也亲如一家。总统大选前布什还到我们学校来演讲,布什赞校长治校有方,校长夸布什治国英明。

然而项廷不为所动:“先生,夫人,真不知道怎么谢你们。但我的英语太差了,客人点菜我都会搞混。听说美国的学校易进难出,靠着走后门进去,我怕不到两个月就被开除了,丢中国人的脸,也让你们和推荐我的人难堪。一步登天容易踩空,登高跌重,中国有句古话:‘高者不胜寒,深者不胜渊’。”

项廷的词汇量就那么多,边说边比划。伯尼平静地等他说了挺久,问他这句话出自哪里?项廷就知道爸爸被“整过”以后,常挂在嘴边,感觉自创的。想说是一个将军说的,将军的单词不会说,换成战士。

戴莉合上大腿上一本佛罗伦萨文艺复兴的权威著作,走到客厅的书架前,取下一本厚重的书:“亲爱的,以后你常来坐坐,哪怕不聊天,看看小狗,把这当作图书馆也好。这本书带回去吧,也是一个**战士的奋斗故事。”

项廷拧开门把手正要出去,伯尼给了他第二次机会,这次说得很直白:“这可是康奈尔大学。”

“我不够格,去了不踏实,脚上的泡要自己走出来才踏实。对了先生,康奈尔有没有高中可以收我?”

“真的不心动吗?”

“知多知少难知足。”这句是老赵教的。

伯尼笑道:“好吧,我会和康奈尔的语言学校打一声招呼。”

大狗不舍地呜呜叫着,一直送到项廷上了餐车。他来时戴莉夫人心里暖和,走时那样子戴莉瞧了也是慈爱地一笑。因见项廷刚刚一出门,便握着拳屈肘向下一砸,打了大胜仗一样,痛快地说了声“Yes!”水池的灯光绚烂如同舞台,路过的主角乐得能蹦三尺高,要上九天揽月去似得。项廷捧着戴莉送给他的书,《The Making of A Hero》——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此时此刻自信满满,全世界**战士无产阶级者你们联合起来睁大眼睛看好了,钢铁,就是我项廷这样炼成的!

所以最后的那件事——有这么值得高兴吗?戴莉夫人反过来也不明白中国人了。临走前,学校的事上,项廷的三辞三让,激将法一样使得伯尼更想卖他一个人情,非拉拢不可了。你想要什么?伯尼让他自己说。项廷最后说了什么呢?这就好比有一盏阿拉丁神灯放在你面前,你说给我一个窝窝头。

他说,我不想打黑工了,B2探亲签又办不了工作证。

伯尼当着他的面打通移民局电话。对面一切情况都没问,直接说你想去哪?牙科诊所、律师事务所,还是投资银行?放心,我们美国自古以来不拘一格降人才,人才在哪哪都是合法的!

项廷说,麦当劳。

姐夫天天上班的,他楼底下的,麦当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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