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廷到了茶楼,见到秦凤英,一同商量老赵的事。
善款共计三千元,秦凤英出了一千五,项廷筹了剩下一半。昨天他把这一半交给老赵。老赵回家路上被人打劫一空,被揍到走路一瘸一拐。
结账的时候,秦凤英说:“小鬼头,你才来几天都不知自己姓什么了。我找了个医生咨询了一下,起码得十万。这事不用你费心了,好好挣你的媳妇本儿吧。之前姐家里忙,没顾上你,对不住啊。你这两天都忙什么呢?你这么能干个人,别消沉,打工赚钱也好,做小生意也好,再不咬紧牙关去读个什么专业也好。姐这儿还有个家政公司,你去不去试试?”
项廷当然不去。这跟孟母三迁一个道理,项廷要出了华人的舒适圈,直接到美国人堆里浪里白条,华尔街往来可无白丁。中餐厅工资每小时2.5,联邦最低工资标准3.35,麦当劳折合下来4.9。待遇翻了一番,
而且,见姐夫方便。
于是他婉拒了秦凤英。秦凤英仍把家政公司的传单塞过来:“不能不留条后路。”
千算万算失算,蓝珀上班,全凭心情。白谟玺因十万火急公事联系他,一天后得到回复:古老星辰之语,永恒而不欺,六重幽冥无月夜降临尘世,于此时刻,凡人听从宇宙低语,众生守护灵府之安,勿让尘足踏出门庭。夜深人静,电话那边有种沙沙的声音,好像是蓝珀在玫瑰园中漫步,穿一条棉花那样白的雪纺长裤,如同法国贵妇人午后接客时穿的曳地长裙,轻轻拂过落花,时光中的仙子,尘埃世界的舞者,人形条帚似得。
项廷怀着一颗正大光明的事业心,决心缓和家庭关系,便给蓝珀打电话。好几次都是忙音,他以为姐夫很忙,过会再打。一旁炸薯条的墨西哥小伙提醒,你被拉黑了。
项廷有点儿上火又困惑,心想我真就那么讨你厌吗?你是我的姐夫,我是你的小舅子,我也没有犯下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吧?就惹得你六亲不认,彻底和我划清界限了吗?又不是找你借钱,你上回借我的一千二百块,知道你毛病多,怕你嫌我的钱脏,我一大早就去银行换了十二张连号的崭新整百,现在想还给你都找不到人。
想着,他把牛肉饼递给前面的人,夹在面包里,再放上西红柿、生菜,配上小食和一杯饮料,一份快餐就完成了。几个人排成一线,流水作业,项廷在最后面。
麦当劳的工作就这么无脑。煎炉的信号灯自动控制闪灭,肉饼一放上去,2分钟计时器就会响第一次,赶紧用锤子压一压肉。计时器第二次响,翻个面。再过1分45秒,可以出锅了。
炸薯条更是无敌傻瓜操作,油锅168℃,重新上升3℃后是薯条最好吃的时候,3℃温差的瞬时感知器报警。项廷走个神,琢磨会姐夫再去捞薯条都来得及。
只要客人长着张华裔脸,项廷便把冰激凌多打半圈,可乐装满一点,麦乐鸡多给一块。很快发现没必要,饮料自动续杯,汉堡个头太大,客人吃几口就不要了。刚刚那波薯条过了七分钟,机器响铃,代表要扔了。
美国的粮食如此过盛!项廷想起父亲讲过,42年河南大饥/荒,饥民们吃光了树皮草根后,到处找观音土充饥,结果很多人活活胀死。人在中国听故事的时候不以为然,怎么偏偏到了美国忽然觉得特别有共鸣,跟广大同胞的苦难联系得那么紧密了呢?
午休,项廷去盥洗室,用冷水洗洗脸,放松放松。听到两个课余打工的高中生在外边,靠着盥洗室的门,讲他坏话。
原因是项廷收拾餐桌的时候,和客人闲聊了两句。客人说:“我来自Austria,你知道在哪嘛?”项廷教着客人的小孩玩玩具,一边说:“知道啊,在欧洲中部啊。维也纳那么有名,音乐之都,克林姆特,弗洛伊德,怎么会不知道Austria?”客人说:“哇哦,中国人真棒,美国人是不会知道的,他们只会说哦真棒,你们那有袋鼠。”
两个高中生嘴臭个没完。任尔东西南北风,项廷只想我是来学英语的,你用英语骂我就是我赚到了 。洗完脸,开门大大方方当着他们的面出去了。
形形色色的歧视见多了,项廷一笑了之,心想龟兔赛跑,骄兵必败,你国迟早要完。我们中国人见到别人聪明,便想见贤思齐,师夷长技以制夷。你们美国人却只会想老子是宇宙中心,曼哈顿世界圆心,老子干死你。
项廷觉得,其他同事对他还算正常,就那俩高中生小家子气。美国高中是个特别有毒的环境,学校大屏轮播公益广告,呼吁大家不要虐待聪明同学。不过上了大学就分流了,真是幸好他没来这边读高中。
总之此事后,项廷因为分得清奥地利和澳大利亚,被大家尊称nerd,时常遭到很傻很天真的霸凌。可项廷越是被欺负,他的民族自豪感就越强烈,且越觉得蓝珀吾辈楷模。蓝珀的牛逼,如一束激光,毫不留情地射穿了全体美国人的心脏,连他拉黑自己都隐约有了几分道理,毕竟高人都深不可测,道可道非常道。自己没出息的时候,就不要怪别人小看了。
再之后,大家聚在一块讨论地球是否是平的,项廷不说话,他们就站起来鼓着胸大肌撞他,非叫nerd讲个道道。项廷谨记才不外露,一张嘴就弄混了麦哲伦和哥伦布。当场项廷受邀参加一个大型派对,当晚成为众人瞩目焦点。
停车场每天要冲水;垃圾桶每天要刷洗;每隔一天必须擦一遍全店所有的不锈钢器材;每星期天花板必须打扫三次…与煲煲好的工作强度比起来,这都不叫事。有时候实在被高中生吵烦了,项廷就拿起一把退役的V型薯条铲去对付店门口路面的口香糖。
只有一件事,让他有些头疼。
进入这家麦当劳明星店,一块巨大菜单牌映入眼帘,菜单底部写着“微笑0元”。在这,笑容就像是货物一样,从头到尾都得带着微笑服务。项廷连续笑了一个礼拜,活受罪,脸都快僵住了。店长却还嫌他笑得不够真,不够自然,教他得时不时回想开心的事情,要尽力在工作中保持最雀跃的状态。
那想点什么能开心呢?项廷只想到那块幽幽脂粉味的手帕,那个无人知晓独属于他的小小扰攘王国。他也觉得自己异想天开的成分居多,可竟只要看它一眼,一切都如伊甸园一般美好。好像如梦似幻、满是雾气的林子里,清澈又不可言说的泉水边,一个穿着雅致的白裙、袖口和胸前系着粉红蝴蝶结的天使蹁跹而至:你好,我叫冬妮娅·图曼诺娃。
项廷用装酒心巧克力的绒布制作了一个小小的手帕专属袋,袋子上写上自己名字的拼音字母,挂在工作服的胸前。低下头就能看到它,便吃了糖一样甜甜地留在心里,洋溢着真挚无邪的感情。就这么着,项廷融入了美式傻笑的大家庭。
这个星期店长安排他做早班,五点半上班。早班只有三个人做,在大部队来之前要完成十八大件事,事都按顺序写在一张纸条上,墙上贴着。店长指了那纸条问他看不看得懂,他说当然懂,心里想着明天早上带本词典来。
五点,项廷在自动计时器上打了工时卡,打开冷藏室的门把生菜西红柿搬出来,用机器把包菜切成丝,拌了鸡块。忙到六点差不多了,他把一个苹果几口吞了。为了随时迎接可能到来的客人,他就在餐厅的座位上边吃面包边等着,但是脸朝着厨房的方向,附带照看一下厨房的封闭电油炉。
麦当劳的门被推开了,却没有多少声音。进来一个蹑手蹑脚,然而眼神放肆的圆脸男孩子。
经过夜以继日的努力,在主动损失了两个利益点的前提下,白谟玺挽回了那笔大生意。白谟玺还没有把责任归咎于蓝珀,弟弟白希利先忍无可忍了。他今天是来代表家族找蓝珀谈判的,读作谈判,写作宣战。出门太早,肚子很空,进来找点吃的,顺便观察敌情。
白希利一进门没见到别人,唯一的人背对着他。白希利第一眼只看到对方坐着的腿,那么长的腿,长腿屈着快跟座椅扶手差不多了,系着围裙的腰挺窄,腰窄是肩宽衬托的。
项廷听到动静,起身面带微笑为他服务:“早安,欢迎来到麦当劳!来杯热咖啡唤醒您美好的一天吧?”
只见白希利瞪着他的眼睛足有一码大,却没见着白希利紧张得指甲在手心扎出了一连串的小月牙痕。
白希利点了一份套餐。叫他取餐他不来,项廷送到餐桌上。谁知白希利毫无征兆地把餐盘往前一推,刚出锅的薯条全撒到了地上。
项廷见他一身美国私立高中的制服,就知他的脑残是天经地义的。保持微笑,俯身收拾。
好巧不巧,手帕从口袋里掉了出来。
白希利立马弯下了腰。说时迟那时快,接下来他的一串动作虽迅如闪电,却流露出一种淡淡的仪式感。
白希利捡起手帕,不假思索,用它盖上了那满是可乐和番茄酱的桌面,风卷残云,一顿狂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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