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折枝花样画罗裙

上了半天班,理智恢复多了。中午休息半小时,吃饭时间,麦当劳职员半价优待。项廷端了一盘食物坐餐厅里去吃,刚刚坐下来,店里忽来了一位气度不群的客人,就坐在自己桌子的对面。

这客人把一个大礼盒放到桌上,然后说,请问你就是项廷,对吗?你在华人圈子里提供私人服务的名头很响,能否请你帮我将这个生日蛋糕送给一个人?不过我这朋友萍踪浪迹,如在今天下午两点钟之前,你拨不通纸条上的这个号码,那这个蛋糕就麻烦你自行处理了,毋需顾忌。

项廷跑腿跑出了一片天,不时就有散客找他接些小活,可慕名找到麦当劳来的还是头一个。项廷被大家伙如此信任,有点感动,便坚持请客人吃了汉堡。

在闲聊中,得知这位客人叫何崇玉。他说自己是来纽约闯荡、想找点儿差事的钢琴师,他豁达随和,言辞十分谦逊。可项廷看那蛋糕外围的奶油花花心上,甚至镶了一圈钻,一小口就仿佛绝非自己不吃不喝几个月工资可以抵的。

项廷送他出了门,见他坐上了不远处停靠的一辆轿车。轿车驾驶座上还有个人,阳光像枫糖似得洒下来,他整个人一不笑的气质却就冷到发蓝,项廷哪里想到这个人就是他的姐夫。

蓝珀穿着他的“礼拜日盛装”,那完全是一套王尔德风范的衣服:印章戒指,白衬衫,蝴蝶领结,绲边绒缎印花西装,齐膝马裤,重工刺绣的紧身丝袜。唯美主义的他正看一本精装的金融杂志,目不转睛,拜托何崇玉去送蛋糕之前,看的是这一页,他回来时还是这页。

“圆满完成,接下来一块去做弥撒吧。”何崇玉说。

他本是白谟玺艺术界的点头之交,机缘巧合之下认识了蓝珀,两人惊悉对方有着相同单纯而幼稚的信仰,便欢喜结为道友。

蓝珀迟迟不把车开走,垂眸继续专注那一页寥寥几行字的杂志:“去了这么久。”

“他请我吃了东西,可我不太习惯外面的饭。”

何崇玉这样说着,拿出了一个饭盒,盒中装着他妻子亲手准备的便当。盐渍好的鲑鱼肉压碎后,连同高汤煮软的鱼贝、酱煮蜂斗菜、白芝麻拌匀,捏成的一个个迷你饭球。妻子还给他带了一条红格纹桌布,春日野餐一般的温馨。

何崇玉慷慨地分享他的饭团。何崇玉不时自顾自地提到家有仙妻,蓝珀每每投诉高级炫耀,被肉麻死。有时何崇玉也会说,劝蓝珀成个家,早日安定下来。蓝珀表示啊好可怕,那样他每天睁眼就会定时后悔三分钟。他是一个一旦感觉风头不对,必须毫无牵挂三十秒内一走了之的人。

蓝珀食色无心,只关心:“你有没有顺便跟他说生日快乐?”

“哎呀,居然给忘了。”何崇玉说着,把手里还没吃完的饭团小心翼翼地包好,“我这就去补上。”

蓝珀想说,不用了,太突兀了。潜台词暗示何崇玉温吞,笨嘴拙舌,不会圆。

何崇玉却笑道:“朋友之托,我应当尽力完成。”

回到麦当劳,项廷不见了踪影。他请了半天假,下班了。

下午他要办两件事。

一是去看望老赵。住不起美国医院,他的女儿现在躺在唐人街的一家私人诊所里。

项廷走进去,那整个画面仿佛无声的黑白电影,花骨朵年纪的女孩盯着天花板上的块块霉斑发呆,房间回荡的只有一墙之隔的马桶的蓄水声。突然老赵捂着嘴从卫生间出来了,他一副牙坏了,付不起拔牙费,剧痛之中跑到库房,找了一把老虎钳自己拔了。

项廷把这几日筹得的善款交给老赵,区区几千块钱,跟治疗费比起来,九牛一毛。老赵全家很感激,也悲观。老赵借着抽烟,把项廷拉到一角,说西医说,最多,也就是上半年的事儿了。美国医生的说法很保守了,不然他根本不会乱开乌鸦嘴。赵母悲痛难抑,屡屡失声,她说到闺女今年七月份才刚满二十岁。日子要数着指头过,每天清早唐人街的鸡叫声已经不是制造热闹而是制造恐怖。她为了补贴医药费,安顿好女儿,每日坐公交车去20英里外的就业中心准时报到,不通英文被迫囫囵吞枣地填各种表,结果发现就连“捡狗屎工”都有1000人应聘。

项廷深感无力。目睹着这世袭的贫穷,几乎被厄运淹死的一家人,他不得不想到蓝珀家里那一大片白茫茫令人目眩的奢华,人与人的差距竟比人与兽还大。他在那阿里巴巴的藏宝洞似得衣柜里卧着的时候,屁股硌着东西,捡起来拿手机打光这么一看,纵使项廷不识货,也知道那是一颗标标准准的矢车菊蓝。就这么随便掉在衣柜里,跟一颗樟脑丸也没两样。

这时,秦凤英风风火火地来了。项廷比快人快语的老板娘还先张口:“姐,话说你那家政公司还缺人吗?”

项廷想多打一份零工,赚钱在其次,他要多认识几个富人,难道富人都像蓝珀那样泯灭人性吗?他不相信曼哈顿集体为富不仁,就没有一个有钱人会帮一帮这绝望的一家子吗?

秦凤英说:“缺啊,大缺!今早上呢,还有人挑着你的名儿呢。”

项廷真没想到自己这么有名,还没有正式进入家政界便雀屏中选了。秦凤英牵线搭桥,让项廷马上跟雇主电话交流一下感情。

项廷许愿:“最好今天就签了合同。”

秦凤英说:“大佬不看合约,看心情!”

秦凤英把这位客户捧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似乎他的品格宛如梅花般芬芳至深骨髓,灵魂犹如玉石纯净而透明,搭上他你的人生自此飞黄腾达。吹吹捧捧的弦正拨到急风骤雨处,电话接通,项廷久久不说话这头猛然鸦默雀静。

听到对面的嗓音,项廷打翻了五味瓶,一声姐夫在嘴里颠过来倒过去实在吐不出去。昨天在他家闹了好大的没脸,跪在客厅里的手工羊毛巨幅地毯上,被他拿枪堵着嘴的时候,还被他抬起下巴低声警告永不再见。今天他就反悔,特意召唤自己去当男仆洒扫尘除,干什么?送上门被他大辱特辱吗?

蓝珀轻笑笑,笑声像长了羽毛,轻松道:“怎么了?害怕被抓来服侍哥布林吗?”

项廷只觉他的口吻恶心,走出诊所,到了空无一人的平地,才说:“麻烦你不要装大人。”

蓝珀像俯视一头伤痕累累的古罗马小斗兽一样,慢声细语用玩笑应付他:“你突然间声音变好大,吃奶的劲原来这么大啊。”

听那头的动静,蓝珀正在跟亲密的大客户悠闲地野钓似得。他用手焙着茶杯,对围着他一圈小矮人似得同伴们说:“都别抱怨了,你们就有本事把我的感觉都搞坏了。钓不上来也真的无所谓,主要这种鱼也不好吃吧,有泥腥味,就是钓个感觉。”

项廷不想跟这种人废话。姐夫,人上人,总想要装出了不起的神气,说些大道理。上了膛的枪顶着他的时候冷面杀手一样狠毒,可在柜子外面握紧他的手的时候,又温柔滴出水来,好像自己的一个远房小舅妈。理解不了!拒绝理解,感觉他外星人,雌雄莫辨的性别流动体,渗透进自己的梦里,触感又那么柔软,他火热的□□多像刚捣好的年糕。

过于年轻的大男孩的心再次到达瓦解土崩的边缘,如果杀人可以解决问题那遇到棘手的事就都杀人好了。退一万步,他最起码想让蓝珀说话的时候不要动不动拉长尾音,听得人拳头很痒。

项廷极力憋住一股恶气,没有出言不逊。

蓝珀却还倒打一耙,问他:“傻不傻呀,你!除了对自己的姐夫发脾气,还有别的本事没有呢?”

忍,项廷唯有沉默。

蓝珀和善劝解:“脑袋笨的人就是要比别人辛苦啊,有什么不爽就大声说出来。让你给我擦地是我看得起你,你也应该要摇尾巴叫两声。”

士可杀不可辱,决无妥协的余地。项廷狠狠挂了电话,自以为超脱于纷攘俗世之上,雄立宇宙间,不稀罕姐夫的二两碎银。走回病房,见到悲苦的赵家人,项廷又觉姐夫的臭钱可能还是香。

这事也只好先搁置了。秦凤英来问,项廷支吾道:“八成谈崩了,再说吧!”

等到三点半钟,神秘的号码打不通,意味着那造价连城的生日蛋糕,就这么没人要了。

起初,项廷想折了换钱,不切实际。面包坊还有几个小时就要打烊了,奶油越新鲜败得越快。

于是他打开了包装给大家分掉。赵家的姑娘兴许自知命不久矣,她说不知道自己生日那天,能否吃到这样好的蛋糕。项廷默默听着,忙把上面数字18的蜡烛袖走,跑到隔壁杂货铺,老板赞助了两根兽脂蜡烛,写着20。蜡烛是牛油做的,燃烧起来有一股肉铺的油腥味。就在这样不太妙的气味里,那蛋糕还好吃得让人一口入梦。

项廷没吃就要走了。今天也是他去语言学校面试的日子。

他缺钱,还是以打工为主,所以就去个学费不高的夜校,闷头苦学英语。项廷从零开始学英语的月余,按他自己的话说是活学活用,一点也没糟践。可昨晚的遭际让他的自信心大为受挫,包含姐夫在内的三大同性恋巨头,好像远在另一个星球交流。原来在母语者看来,他还处在三岁小孩差不多。

项廷开始自省,自己天天说美国社会的冷酷虚伪,报上天天讲人权,实际生活中人人各自浮沉,谁也不管谁的死活,说西方人专门培养贪婪,东方文化好比一服清凉剂。可是会不会是自己英语太差,不能客观地理解美国社会导致的偏见呢?

学校的面试就是走个过场,又不是正经大学,谁会放着送上门的钱不收?

项廷还是十分重视,眼下他身上一件北大荒风格的翻领派克大衣,似乎与鲜衣怒马的大纽约格格不入。

他先去了商场,置办一下行头。

项廷对穿衣打扮毫无研究,唯一的感受就是,美国胖子真多,尺码都好大。忽如其来一阵风地想到,蓝珀怕是连小号的穿上都挂不住腰了,他浑身上下是不是只有蛋形脸的脑袋能戴得住帽子啊?其实蓝珀哪有那样消瘦,可项廷就是偏激地觉得他小少女似得姐夫泡澡的时候顺着浴缸的排水口就滑走了。他感觉蓝珀家的香气把他熏出了脑膜炎,否则为什么一想到他,就头脑发热。总之这样报复性想象一下,便很凉爽,心理上占了巨大雄风。

导购看到他满意的笑笑,以为他想买手上这一件。项廷想得正痛快,没想就拿下了。

学校在纽约北部市郊,脚跨摩托车,通勤时间尚可以接受。项廷递交了全部材料,学费也用崭新的纸张包好一沓,等待面试官叫号的时间,他去试听了一节课。

如果从上空俯瞰这帮人上课的情景,恐怕引人发笑。因为跟幼儿园没有两样。同学们的国籍遍布全世界,巴西、秘鲁、委内瑞拉、墨西哥、阿塞拜疆、土耳其…一帮老大不小的有色人种用磕磕绊绊的英语介绍自己,询问别人的兴趣爱好。

老师把大家配对。一个人走到教室外面等,项廷把一包软糖藏在教室某个地方。外面的人用英语提问,然后找。还是紧张刺激的限时游戏。

教学秘书来叫他了。项廷进入办公室,面试官是个意大利口音很重的大胡子,项廷发现他好几次抬起半边屁股放屁。

审视着项廷的资料,大胡子脸皱起来,嘴唇、鼻子、眼睛和眉毛都往中间挤,浓密的眉毛跟着上下移动,说道:“所以你姓项。”

“是的。”

问题来得无缘无故:“这是一个很煊赫的姓吗?”

“在美国还不是。”项廷说,“但我会让它变得煊赫起来。”

大胡子一会儿盯住项廷,一会儿把推荐信用毛乎乎的手掌托一托,掂量。紧接着不可掌控的人生又给了项廷上了一课,当头棒喝,他的推荐信被飘蓬般地坠机,丢进了碎纸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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