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进碎纸机的推荐信连挣扎一下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警察破门而入,两名黑人警官一左一右的生拉硬拽下,咔哒一声,手铐落了锁。
项廷猝然临之不太惊,反抗不太多。他很明白,在这边,一个中国人要是大吵大闹要求公正,那后果可万分不妙。他只是想打个电话,结果这么小的请求都被冷冰冰地打回来了,甚至脑袋被套上了一个大布袋子。
项廷被押解进了一间小得可怜、狗笼似得的拘留室。覆满了铁锈斑点的方窗仅允许极其稀薄的日照透进来,阴暗到几乎可以称作黑暗。地上有块苹果被踩扁了,散发一股发酵后的甜腐味,虫鸣、湿气与闷热,天花板的吊扇全速旋转,可房间仍然窒息无比。
守门的警员一边嚼着槟榔,时不时说上几句低俗笑话。
遥遥无期的等待之后,提审的人终于来了。提审员跛行到另一把椅子旁,将手杖小心倚在桌边,然后缓慢谨慎地坐下。他左右伸了伸脖子,才让身体降下来,找到舒服的姿势。
警员抓住帆布袋顶端,猛一下揭去。项廷暴露在手电筒的强光下,一个劲眨眼。
警员把项廷介绍给提审员时,就像是马戏团在向观众介绍他驯得很听话的表演动物:“请看,这就是嫌疑人。卡普兰语言学校怀疑他伪造了推荐信,先生。”
“情况我都了解了。”提审官紧盯项廷,自他进来,没眨过一次眼。好像项廷是一种品种特异的猴子,他向猴子打了声招呼。
项廷沉默不语。毕竟按照他们的逻辑,猴子要如何说话,更别提用英语了。
警官威胁道:“狗崽子,快点说!你是连人话都不会说的畜牲吗?你到底是怎么作弊的?不然我就打碎你的下巴,有人明天就会发现你的尸体漂在码头边。”
提审员用指甲轻敲着嘴里残存的某颗牙,仿佛陷入苦思,转向警官询问:“他能听懂英语,是不是?”
“或许真的不懂!”警官说,“他就是一个在后厨刷盘子的Ching Chong,一只下等可怜虫罢了。”
提审员说:“根据《美国法典》第18篇第471-473条(18 U.S. Code § 471-473),伪造、制造或持有伪造的文件(包括推荐信)可以被视为联邦罪行。根据《纽约刑法》第170条,伪造文件可能被视为重罪或轻罪,刑罚包括监禁、罚款或两者兼有。嫌疑人,你是否清楚以上的法律后果?”
项廷也盯着他,身体前倾,有意停顿了一下:“能不能跟你一个人聊聊?”
提审员用目光示意警官离开。警官临走前还狠狠瞪了项廷一眼。
“好了,现在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吧。”提审员嘴里咕噜有声。
项廷说:“说实话,你们讲话我只能听懂三成。不过,很有所谓吗?当一个黄种人整个存在都是‘非法’的,以什么名头入罪美国刑法很重要吗?”
提审员不置可否地说:“既然你对此心知肚明,这是一次有去无回的谈话,那么你要求与我单独对话的目的是?”
项廷说:“只是想确认一下,现在几点钟。”
“晚上的七点零五分。”提审官说,“所以?”
“我到达卡普兰语言学校的时间是五点钟,五点五十五开始面试。已知在不堵车的情况下,从警察局到语言学校的车程至少一个小时。所以也就是说,我还没露面,我的材料他们也没看,有人就断定我捏造了推荐信并报警。你们警察完全是在守株待兔,在那儿等着我自投罗网。”
“不,小伙子,你太自以为是了。”提审员竭力掩饰,“逮捕你的警员应该是从执勤岗直接过去的……”
“距离最近的警察岗亭在古根汉美术馆对面,最快也要半个小时。”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因为我除了刷盘子之外,还送外卖。警察岗亭的字样在灯箱上闪烁,每次路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现在就能报出你们最少八个分局的具体坐标。”
项廷平静地看着他。这是一种全然看透了对方,却又全然无动于衷的表情。
提审员无言以答,吞了吞唾沫。过了一会,从铁窗外边递给项廷一副纸笔,蓝墨水闪着狡黠的油光。
“还有别的问题吗?有或没有,都先在这张供词上签字。”他站起来用桌沿撑住身子,用厌倦一切的语气命令道。
供词内容很简单:本人项廷,在此正式声明:于3月7日,本人向卡普兰语言学校提交的推荐信申请材料中,我承认存在弄虚作假之行为。我根本无法真正得到如此名人的大相器重,因此我决定撤回我提交的不诚实文件,并寻求原谅。本人在作出此声明时,心智清醒,未遭受任何形式的外部胁迫。声明人:项廷。本声明人同意自声明之日起立即离开美丽富饶的美国境域。
提审官见他不语,也没再威逼,貌似格外开恩。
这是因为他知道,项廷屈服只是迟早的事。在美国千万别跟警察对着干,尤其是对项廷这种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流浪异乡人来说。况且这是座举世闻名的“黑监狱”,不断被国际社会曝出酷刑虐囚的丑闻,老犯人宁愿每天吃一顿电警/棍也不愿意来这,美国队长都坚持不了太久。
因此,在无限期审前拘留的时间里,在他经受了多轮试验各种精神活性药物,极端温度、以及50到80倍于正常功率的电休克疗法之后……他早晚会签下这个字的。
可没做过的事,项廷怎么可能认?
于是迎接他的除了肉刑与高压电圈之外,还有致幻剂。刀、曲针与直针、盛装油料或硫酸的瓶瓶罐罐、钉和螺栓、夹具及钳工工具、锯条、锤与凿。工具们都经过了抛光处理,呈现出镜面般的光泽,磨得切金断玉。大不了就送他美苏冷战的特工一样的套餐。
先是所谓的“吐真剂”东莨菪碱,这东西药性极强,无法控制安全剂量,一旦超量,受试者便会陷入深重的幻觉之中。理智被摧毁得支离破碎,口中的话自然真假难辨。
东莨菪碱起效迅速,却未能达到预期效果,疯狂的试验马上进入下一阶段。
他们先向项廷的一只手臂静脉注射巴比妥酸盐,然后再向另外的手臂打入安非他命。左手的镇静剂先起作用,项廷昏昏欲睡,然而正当他即将闭上双眼之时,右臂的兴奋剂紧接着发挥药效,整个人如遭雷击。
或蓝或绿的药物不断灌注着全身,血管像被柔和的光芒点亮的细小树枝,在乳白色的朦胧月光下被温柔地勾勒出来。在二者的矛盾作用下,大脑内部结构也变得匪夷所思,项廷渐渐语无伦次,好像被催眠了似的。但实际上这般模样,你可以说他是糊涂了,或者疯了,从临床心理学角度来看,大可被视作精神错乱或神经紊乱的个案。
当时钟指向午夜12点时,试验人员还在继续料理,提审官再次过来查看。仅仅几平米空间的每个方寸都仿佛承受过莫名其妙的暴行,一场无妄之灾居然能放大到如此浮夸之境地。四面墙壁皮开肉绽,到处都是明暗不一新旧交错的血迹。两只警犬隔着铁片大声吠叫,因为嗅到了尸体的气味。
提审官刚刚取到项廷的电子护照,看到身份卡显示的日期,也颇觉得蹊跷古怪地笑了。然后他就成了今天唯一一个对项廷说了生日快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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