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内阴湿发臭,狭隘通道仅可容纳三人并行,石砖地面斑驳发乌,在油灯照射下隐约可见拖拽出的血丝。
一层地牢的空间可抵一座宫殿,每层约莫十人看守,但除了得令押解犯人或交班之外,看守的侍卫们犹如雕塑,一动不动。黢黑官服近乎与黑暗相融,形成无声的压迫。
梅倾秋与宁枝乔装混入地牢,趁着他们交班的机会,探查路线找到审讯犯人的地点。
她们相对而立,守着通道口的拱门,拱门之后是昏暗难行的石梯,石梯尽头的铁栏上了锁,里头传出铁铲拨动炭火的声响。晏远的声音混在其中。
金吾卫本没有权限审问牢房犯人,地牢主事的是宦官,同样能在皇帝耳边吹风的人。这两个帮派沆瀣一气,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加上晏远此番提审的是旧案逃犯,合乎法律。故此,晏远才能在地牢里作威作福。
“十二年过去,居然还有卫霆的信徒存活世上,想必也不止你一人了。”
梅倾秋躬身往下看,铁栏之后有四人把守,晏远端坐在木椅上,桌上有酒有菜。反观对面,卫絮身穿囚服,低垂着头坐在一把血迹斑斑的椅子上,手脚都被铐上铁链。她身前架着一盆炭火。
“说,还有几个同伙!”
见卫絮深埋着头,侍卫快步上前,用剑鞘从后勾住她的脖子,使劲往后拔。卫絮呜咽轻咳,挪动身体去抗拒这股蛮力。
“说不说!”
“我不过一介女辈,手无寸铁,能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梅倾秋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壁上油灯徐徐照亮她半张脸,除了肌肤略微泛黄、眼角被岁月刻下痕迹,此人眉眼间流露的不卑不亢与记忆里的模样分毫不差。
就是阿母!梅倾秋伺机而动,探身就想往前冲。
“六皇子到——”
梅倾秋刹住脚步,她与宁枝相视一眼退了回来,将头埋低,欠身给李秉璟让路。
地下听见通报暂时停下了审问,晏远起身迎见李秉璟。二人看上去十分相熟,谁也没再落座,并肩站在卫絮面前。
区区一个逃犯,也值得六皇子出马?晏远追捕旧案遗漏之犯尚可理解,六皇子又有什么必要掺合此事。
梅倾秋给宁枝使了个眼色,打手语让她解决地面上的守卫,一会在东门碰面。
宁枝会意离去,梅倾秋重将注意力放在李秉璟身上。他盘问的第一个问题就关于卫翎。
“翎小姐早就被你们害死了!”卫絮大吼。她抬眼瞪视李秉璟,忽而反应过来什么,连忙将头埋低。
李秉璟也察觉到异样,他命人架住她的脸,走近细看,惊呼:“你曾到襄王府找人。”
此话一出,梅倾秋和卫絮心慌意乱,各自心中攥住把汗。晏远则是喜出望外,从声腔就能感受到他的幸灾乐祸。
晏远:“说!襄王府中谁是你的内应!”
卫絮:“你们这群狗官,听风就是雨。我若有襄王府撑腰,还能被你们五花大绑关在这里?”
晏远:“嘴硬是吧?来人,用笞刑。给我撬开她的嘴。”
只见两名侍卫抓起竹板,一左一右鞭打卫絮,皮肉绽开的声音犹如蚂蚁钻进梅倾秋身体。她紧紧咬住下唇,指甲深嵌掌心,力度之大抠破了皮,血渍浸透指腹,迅速漫开。
“停。”李秉昶抬手道。“只要你招供,我可以饶你不死。”
他走近几步俯视卫絮:“你仔细想想,你不过曾在卫府讨了份差事,卫霆谋反可与你半分钱关系没有,你何苦上赶着顶这份罪呢?只要你坦白,我可以保你无事。”
“说说看,你到襄王府所为何事?”
“我到襄王府……”
卫絮声音发颤,她双臂布满血痕,宽大囚服因血淋透,湿答答地贴在皮肤上,使得她瘦弱的身躯看上去更单薄无力。
“嗯,你去襄王府找的是不是一个女子?卫翎?她没有死对不对。”
李秉璟情绪高涨。他有了个呼之欲出的怀疑对象,只等卫絮说出她的名字。
卫絮:“卫翎?她早就曝尸荒野了。”
晏远:“不肯说是吧,给我继续打!”
竹板击打皮肉的呼啸声在牢房之间盘旋,铁链拖拽着发出稀碎的叮响声。梅倾秋站不住了,她贴墙下楼,刚迈出几个台阶就被一股力量扯住。她回身同时出掌,在看清来人面容时急刹收手。
“宁枝,你怎么回来了。”她压低声音道。
“突发情况,傅雁在逼近地牢。”
话音刚落,暗巷尽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剑鞘与甲衣碰撞发响。傅雁疾步下台阶,身后跟着两名打手和晏远的手下。
梅倾秋与宁枝噤声埋头,背靠石墙。傅雁急巴巴的鞋履击地声自眼前穿过,沿石阶直奔入内。
傅雁:“六皇子。”
李秉璟抬手示意停止用刑,晏远同样以好奇的目光审视着傅雁。
李秉璟:“你怎会在此?”
傅雁:“六皇子,我家王爷找你。听闻你亲自出入地牢,命我来请你回去。”
李秉璟:“二哥找我?”
李秉璟若有所思地回望了眼卫絮,道:“行,今日先放过你。”
说罢,李秉璟接过旁人递来的手巾,擦拭并未沾灰的手背,领人走出地牢。傅雁与晏远紧随其后,卫絮则被裹挟着押进另一处牢房。
梅倾秋侧目紧盯着卫絮的去向,直至部队逼近自己才正身低头。李秉璟经过拱门,忽而停下,目光停留在梅倾秋身上。
“就你们两个人看守?”
梅倾秋不开腔,默然点头。混入地牢已经做过易容乔装,只要她不说话,被认出的几率微乎其微。
“六皇子,王爷等待许久了。”傅雁催促道。
“噢,好。”李秉璟终于停下打量,迈步离开。
人群整齐通往出口,潮湿汗臭的空间瞬时通气了不少。梅倾秋让宁枝守在原地,自己钻入下一层地牢。
地牢之间的暗道错综复杂,每个隘口有两名守卫,要在不惊动人的情况下劫狱,难上加难。
梅倾秋依着卫絮被押走的路线走。窄长暗道只有尽头墙上挂着盏油灯,两侧是生锈发褐的铁栅栏,栅栏之间蜷缩着难以辨认的身躯。
地面残留大量血迹,其中有一道拖拽红痕最为醒目,梅倾秋就沿着这痕迹去,环绕穿梭,终于在拐口尽头瞧见守卫。他所看守的是一间至多两人肩宽的单人牢房,卫絮就侧靠着角落石墙。
发现目标后梅倾秋先勘察四周,确定逃跑路线,而后逐一打晕后门看守的守卫,取得钥匙。沿路回到卫絮被关押的牢房,看守还以为梅倾秋是来与他换班的。颇为赞赏地向她点了点头,就扭头去入口的点位看守了。
梅倾秋火速用钥匙解开铁链,三步并作两跑到卫絮面前。卫絮因这举动受惊后移,怯生生地盯着她。
“阿母……”梅倾秋轻语。一边撕下□□。
卫絮遍体鳞伤,疲惫的眼皮满满撑开,在与她相视的一瞬瞪大双眼。其浑浊的眼里充盈着明亮的水珠,但硬撑着不让泪掉下,回以她坚韧又体谅的微笑。
“翎小姐?”
“是我。对不起,都是我害得你受这罪。”
卫絮不可置信地握紧梅倾秋的手,她的手又冰又黏,分不清是冷汗还是湿血在慢慢沾染。
“太好了,你果然还活着。”
梅倾秋想紧紧拥抱她,但满目尽是伤痕,她只得轻轻将她搀扶。
“阿母放心,我们都可以继续活着。当务之急先离开这里。”
为了避免引人注目,梅倾秋给卫絮套上守卫的外服,让昏迷的守卫代替她留在牢房里。
二人快步往后门方向走,不料撞见迎面而来的巡逻兵。哪怕过了这关,待他们巡到卫絮关押的位置,难说不会引起怀疑。
“嘿,晏首领要审犯人,今天入牢的都在哪里?”
晏远这么快回来了?!
梅倾秋上前一步将卫絮挡在身后,隔空喊话巡逻兵:“左侧拐口往里走,倒数第二间。”
“你来带路。”
“行。”趁着地牢光线昏暗,梅倾秋侧首低语:“阿母,你稍微后退点。”
卫絮依言放慢脚步,给梅倾秋留出动手的空间。
梅倾秋缓慢接近目标,探手向前指路,而后迅速回撤,擒住敌人手腕与胳膊,翻身摔向墙角。同时肘击另一名叫嚷的巡逻兵,接着飞踢将其摁倒在地。
“快走。”
她拉扯卫絮往外跑。前方半里远即为出口,后方却接连传来打斗声。梅倾秋站定回首,确认是宁枝前来支援。
宁枝:“先走,我断后。”
“走。”梅倾秋不再多言,带着卫絮逃出地牢,她相信宁枝的能力可以全身而退。
劫狱之事惊动了晏远,他火速带人包抄地牢外围,层层夹击。可如此都见不着一只逃窜的苍蝇。
“首领,在房顶上!”
晏远应声抬头,果然房檐上有三抹黑影在狂奔,卫絮被其中一人背着。轻功了得,身手敏捷。晏远忆起前不久搭救梅穹,致使自己计划泡汤的神秘人。莫非是同一批人。
“快追!封锁城门,给我挨家挨户的查!”
“是!”
夜色如黛,轻浮城月,银光映照下的安州动荡不安。马蹄声声,剑光赫赫,张扬着掀动一条条静谧街巷。
灯盏密密麻麻,穿街走巷,犹如急躁的晨阳不由分说地拍击窗纱,催促家家户户大门敞开。
百姓们自梦中惊醒,迷迷糊糊地被官兵按制靠墙,带着惊恐的心情目睹家中被搜了个地朝天。
官兵五人为一组,来势汹汹,也不表明来意,破门而入就是翻。临了才提一句“若遇逃狱之人,立刻报案”,便又跻身另一处吵杂之中。
此时的药店已不再安全,梅倾秋没带卫絮去那,三人此刻躲在城门旁的丛林里。换回了干净衣裳,但仍没有出城的好时机。城门将士们手持画像,正在挨个检查出城人。
梅倾秋回望灯火通明的城楼,当下是进退两难。她正欲收回视线,适时注意到树缝间穿梭的白鸽。
其振翅翱翔,突破憧憧树影盘旋于顶,来回转圈。梅倾秋向前伸手,飞鸽便旋落在她手臂上。
“这是你养的信鸽?”宁枝道。
“是。”
梅倾秋转身向后看,丛林深处逐渐传来两匹马的蹄跳声,驾马身姿狂奔而至。
马儿逼近携来一盏烛火,白鸽扑翅起飞,停在面前的正是李秉昶与许骄松。
如果傅雁支走六皇子,是李秉昶安排的。那是否表示……
李秉昶松绳下马,夜色朦胧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确实打量了卫絮几眼,而后才正身面向梅倾秋。
二人冷冷相视,片刻之后李秉昶开口:“我帮你。”
“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就帮我。”
“你刚劫了狱,现在要将人送出城。此外我也知道,你劫的是卫家旧仆。是吧,卫翎。”
刚虎口脱险的三人惊愕不已,宁枝甚至手抓短刀准备出手了,她抬眼判断丛林之中是否埋有伏兵,恰好撞上许骄松的目光。许骄松手提灯盏坐在马背上,故而面容易辨。
梅倾秋:“知道你还敢帮?”
李秉昶:“契约使然,我别无他路。”
“我注定只能站在你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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