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安宁迟钝的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聚实,黑暗中隐约还有空灵的铃声。
她缓缓睁开眼,看向邬溯云几人的眼神先是迷惘,后是困顿。
“你们是谁?”她开口,惊恐的发现自己的声音格外嘶哑,且飘忽不定,像游离在空间之外。
“许安宁。”
邬溯云淡然喊。
许安宁闻声一顿,这个声音有几分熟悉,她是……在哪儿听到过?
不,等一下。
不。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等等一下!!
她、她是听到过,在、在……
“不用关心我是谁。”邬溯云出声打断她的思绪。
“你只需要知道,我是来帮你的。”
帮她。一个很陌生的词。
许安宁不是很冷静的思考。
然后她意识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她在思考。
思考,多么美妙而陌生的一个词。她已经多久没思考过了?不是不想,而是每当她想思考的时候,脑中的时钟就会停摆,绞尽脑汁挤不出一点想法,无力且荒唐。久而久之她已经快忘了,自己是个能思考的人。
她的情绪因此有些激动。或许是非常激动?
是“回光”,对!久违的“回光”啊!
想到这一层,她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整个人飘飘然在喜悦中。
可又有些区别,她的情绪浮动好像没有之前那么大了。不重要了,只要是“回光”时期,干什么都是值的。
所以刚才她在和谁说什么来着?
“许安宁?”
“嗯?”许安宁抬起头,眸光里都闪烁着欣喜。
看到许安宁这么明显的变化,邬溯云有些意外,余光瞟了下江恣。
江恣嘴角微扬但依旧假正经的轻声解释:“病患解梦的正常现象,醒梦铃不止有聚魂压鬼的作用,还能让记忆错乱或思想混沌的魂清明一瞬,但也只有一瞬余。”
潜台词就是,要抓紧时间了。
“成梦的条件很苛刻,每一个造梦主都有坚决不肯启齿的事,摆渡人要做的除了帮助他们解决事情,更要帮他们解开心魔。”
他就知道不会只是询问一下死亡原因这么简单。
邬溯云想,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重新投到许安宁身上,直接的说:“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想象和欺骗有意思吗?”
殷休忆闻言一愣,这是什么问题?他不由的看向许安宁。
许安宁看上去也有些懵。什么想象欺骗?
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恢复了思考的能力。
“梦里,有一个场景是真实的吗?”
梦?
她的脑海里登时浮现出一些模糊、可怖的场景。
不不不不!
她惊恐的想。她从不做梦!
“不、不是想象!”
许安宁捂住脸,目光躲闪的慌乱后退,不留神撞到了走廊的栏杆上。
现实里的栏杆稍比梦中高上一些,但也只起到最基础的防范措施,使人不至于失足坠楼。
“难道梦里是真实的吗?”面对造梦主的退缩,邬溯云非但没有咄咄逼人,反而语调缓慢,步步引导。
“你杀了人吗?”
“我没有!!”
许安宁的背狠狠贴在栏杆上,蜷缩起身体抱住头,神经质的尖叫。
殷休忆欲言又止,觉得这样会刺激到造梦主,却不知道对方的计划和解梦的方法,只好咽回了话。
“你没有,可是她杀了人。”
她……
“她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认识她!”
许安宁十分抗拒,瘦小的面容扭曲在一起,高马尾被一把抓下,头发散乱。
那个无面女生?殷休忆只想到了她。
“她杀了人吗?”
邬溯云又问。
“她……她杀了!就是杀了!”
“你亲眼看见了?”
许安宁语塞,但邬溯云并没有给他思考的空间,冲她点了点头:
“那好,我就当你说的是真的。
“可那些被杀的人还活着,这又怎么解释?”
许安宁颤抖着深呼一口气,张开嘴,眼泪却哗啦哗啦的从眼眶中流出,没有实质的飘落在空中散去。
“不负责任的老师,酗酒残暴的父亲,趋炎附利的女同学,散播消息的贺馨。
“你想让他们死的这些人都还活着。”
该死的还活着,不该死的却死了。
“……但是他们就是该死!”许安宁激动的抬起头,无声的站起身,全身不存在的血液直冲脑门,“回光”所特有的感觉隐隐有出现的趋势。
“所以这些都是想象。”
邬溯云快速说。
许安宁没有反驳,只是阴森的注视着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那又怎样?”
“你是怎么知道的?”邬溯云慢条斯理的说:“如果我没有记错,她在杀人的时候,你都在昏迷吧?”
他用的是昏迷,不是睡着。
“你都说我是想象了,这重要吗?”许安宁刻薄的反问。
“我可没说这些是你的想象。”邬溯云面上含笑,眼中无波。“梦里的想象是基于现实的,你怎么会无缘无故想到一个不认识的人帮你手刃仇人?”
“什么梦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许安宁的态度十分过激,“我现在很好,不需要任何人来帮我,你们滚开!”
“你好好想想,这些是你的想象吗?死亡之前,你有这段记忆吗?”
死亡……许安宁靠在栏杆上,一股熟悉的如临深渊的感觉攀爬上脊梁,她浑身抖了个哆嗦,连滚带爬的向前扑去,摔倒在地上。
邬溯云轻轻的蹲下。许安宁低下头,拒绝对视。
“后来又是怎么回事?被杀死的人复活了,那种和谐温馨的场景,又是谁幻想出来的?”
是她。心里有个声音在不断重复,可许安宁有些不敢承认。她明明内心对这些人充满了愤恨,又怎么会幻想出他们复活这种荒诞可笑的场面?
可怕的是,那个声音还问:活下去的理由是什么?人为什么活着?
它说:生命只是一场长久的,漫长的痛苦。
“你又骗了自己。”
这一声叹息落在许安宁的心中留下痕迹。她原本对于这个人说的所有话都持怀疑态度。可现在,她连自己都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了。
对于梦中变换的场景,如果前者是想象,后者就是欺骗。
“你想他们死,他们犯下的错,对你造成的伤害,不仅加重你的病情,还一度让你濒临崩溃。”
“噗、噗、噗……”
许安宁听到熟悉的血肉被利刃贯穿的声音在心中响起,她茫然的看向眼前这个长发男子,只感觉心悸和呼吸不畅。
她看到剪刀被捅入又拔出,新鲜的血液一次一次染红了金属尖端。
可她明明没有杀过人啊,连想象中也不曾有。
“可你下不去手,且每次都欺骗自己他们还会有好的一面,为自己着想的、温柔的和蔼的善良的一面。”
她又看到,被杀死的人重新出现,完好无损的笑着冲她打招呼。
“这样极端分化的想象和你的病相辅相成,造就了现在的局面。
“你大概率还不知道,你根本不是抑郁症,而是双相情感障碍,也称躁郁症。”
许安宁不懂,微微抬起头,黑色的瞳仁翻上,被碎发遮住,十分瘆人。
邬溯云毫不顾忌与她平视:“患者的情绪会在躁狂和抑郁之间交替出现,情绪波动很极端。抑郁发作则情绪低落,就是郁期;躁狂发作则情绪高涨,就是躁期。同时还可能伴随着记忆力减退等症状。
“你在醒梦铃的作用,也就是我的帮助下将两种时期相结合,相应的不同时期忘却的记忆也被融合。”
方才许安宁眼中全是昔日所恨的人被杀死的模样,目光中却没有一丝波澜。可当她听完邬溯云的话,眼神中竟流露出一丝惧意。
所以,她所向往的回光返照……
邬溯云瞬间捕捉到了她的害怕。
“可你死亡是在郁期,躁期的很多记忆也丢失了,便下意识的以为躁期的自己不是真实的,你懦弱的排斥融合,却已经被完全影响。
“你还能想象自己会通过那样的方式来欺骗自己吗?”
记忆在回溯,像是打开了深处的阀门,零零碎碎的冲进她的脑海。
她回想起在一个不知名的日子,籍籍无名的她忽然被人所注意,却莫名其妙遭受了所有人的恶意。厌恶的眼神和极力避免的肢体接触,一直持续到她死亡。
有人在那节课上照例嘲笑了她,还对她开了黄腔,那个老师始终无动于衷。她忽然情绪极度激动,并开始疯狂宣泄,那是她首次“回光”、不,躁期的开端。
她本来最爱去的没人打扰的图书馆,被人发现后,就被无限刁难和驱逐,很多条只有她要遵守的规矩,和违反规矩后遭到的谩骂。
还有那只忘不了的猫。不是她杀的猫。那只她一直偷偷投喂的重病的流浪猫,那只在她眼皮子底下病死的可怜猫,那只和她命运深深捆绑在一起的狸花猫。
她是被舆论杀死的猫。
贺馨……
想到这个人,她的呼吸急促起来。
她快要忘记的种种在此刻翻云倒海,让她无力承担。
“想起来了吗?这些记忆。”
邬溯云在她快要承受不住时出声打断。
他的左睛很亮。奇怪,这个人的异瞳光芒不一。
许安宁出了神。她不肯去思考。
“这些记忆是你的记忆。”
她预感到一个不想接受的答案,下意识抗拒,可冷静的声音还是传进了她的耳中。
“你是郁期的她。
“她是躁期的你。”
“不要抗拒,你们已为一体。”
生命只是一场长久的,漫长的痛苦。——齐奥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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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想象和欺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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