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六嗓门吊起来,不意叫口水飞溅了几滴,“祁叔宏这人,在八份村的名声差得跟粪坑里的粪一个样。”
老六摊开两手,转眼望向主座上的老村长,“老村长作证,别说这村里没几个喜欢他的,不给他白眼看都是客气的。”
兢兢业业剥花生的村长剥花生的手一滞,“老六,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只管自己说下去就好,可别带上我。”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的道理,老村长似乎半个字也没听过。
连纪牧适时把话茬接回来,道:“是这样吗?”
“是啊,他这人话说不到一块去,几句就红了脖子,动手就要打。”老六提了提自己的衣襟,重现祁叔宏当日作风,“为了那些子虚乌有的传闻,他还想打我。”
老六愤愤地拍了记桌子,惊得摇怜身子猛然一颤,“这活畜生还威胁我说,要我把女儿嫁给他,否则绝不肯善罢甘休。”
老村长才送到嘴里的花生蓦然掉到了地上,“老六,好好说话。你们家这桌子禁不住你这么拍吧。”
老六道了声是,目光移转,望向摇怜和纪牧,“我真把女儿嫁给这活畜生,不是把自己女儿往火坑里推吗?”
摇怜被问得一怔,随后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好使自己瞧上去不那么敷衍。
“呸——”老六啐了口,“这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狗东西,我早说过他早晚要遭人黑手,现在果然被杀了。杀的好,为民除害!”
老六的激动神情,高昂嗓门以及蓦然转变成的粗鄙作态看得摇怜呆愣,这这番态势来看,祁老六倒像极了苦大仇深的苦主。
老六家境殷实,在八份村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可是,祁叔宏的拳头不长眼呐。管你三七二十一,拳头砸下去就是了。
老村长听不下去,嚼着花生劝了两句,“老六,行了行了,人都死了。死者为大,他生前不讨人喜欢,也没做过太伤天害理之事。”
老村长陪他们到老六家来,从开始到结束都在主座上嗑花生,摇怜从老六口里或许得不到有用的消息,却明白一件事。
祁老六家招待客人用的花生,真的很香很香。
老村长作陪,摇怜和纪牧在老六家坐了一会儿便出来了,由他陪着,又去了趟阿贵家和隔壁邻居家。
祁阿贵面黄肌瘦,跟根竹竿似的。正值冬季,穿件宽大的土黄色棉袄,看上去就像竹竿套麻袋。
摇怜和纪牧问了几句,便从他东西摆放得杂乱无章的家中出来,去了祁叔宏隔壁邻居家。
走过这三户人家,天色又悄悄地暗了下来,夜晚迫近这偏安一隅的寂静小村庄,冷风吹得摇怜脸庞冷冰冰。
摇怜下意识地畏缩着脖颈,纪牧余光瞄见她畏冷模样,侧过首来,问:“你是不是冷了?”
“嗯,很冷。”摇怜牙齿咯咯咯咯地打颤,“那我们快些走吧,到了客栈里,赶快生盆火。”
他们来这里时,摇怜往身上套了好几件衣裳,以为早去早回,便没把大氅带来。
在此地的第三天,下了几场大雪,天气比之前更冷。
此时,天又暗了下来,霞光轻晃,渐渐度入黑夜中。
摇怜真冻得根片冬日黄叶般瑟瑟发抖,“好冷,好冷。快走,快走。”
连纪牧也感到有些寒冷,但不及摇怜抖得那么厉害。他疼惜摇怜,想把外袍脱下为摇怜披上,但如果真那么做,摇怜恐怕只会抖得更厉害。
连纪牧心中默叹,等这桩案子了结,他该沉下心来,好好地盘算该如何叫摇怜看见他的心意。
或者,此案了结,就此别过,让时间冲淡他的谵妄。
在时间冲淡谵妄之前,纪牧先给摇怜买了件厚实的石榴红色斗篷——十分凑巧,在回客栈途中,就有家出售成衣的布店。
纪牧托词自己冷,进去先草草挑选买了一件斗篷,好说歹说要给摇怜也买一件。
摇怜推辞不过,而且也觉得冷得不行,道完谢,受了他的好意。
披上斗篷的瞬间,摇怜恍惚觉得春天到了。
她仿佛闻见了阳光照耀下兰花的香气,碰到了空气中的缕缕游丝,温暖包裹着她,春光怜惜地眷顾她。
摇怜不胜欣忭地笑道:“连郡守,客气了。”
连纪牧神情淡淡,道:“无妨,一件斗篷罢了。我连家最不缺的就是钱。”
纪牧可没有刻意夸富,他们连家的确最不缺钱。
这样讲来,大概摇怜就能放心些对他的戒心。连纪牧飞快瞄上摇怜一眼,率先迈出了门,摇怜瞧不见的是,他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
连纪牧从前未尝喜欢的滋味,一朝觉察自己对摇怜有几分欢喜,竟是如此得忐忑难安。
一面觉得心动的感觉令其喜不自胜,觉得仿佛被绚烂春花簇拥,心也被文蛤般的暖色渲染得各处都是。
一面却觉得踌躇不安,要是摇怜不喜欢他怎么办,要是摇怜讨厌他怎么办。患得又患失,复杂情绪无时无刻不折磨他的心。
老板娘一见摇怜和连纪牧回来,便迎了上来,“客官稍等,我马上吩咐后厨炒菜,饭菜马上就好。”
连纪牧出门时候吩咐过,要他们预备下晚上吃食。
老板娘道:“是给您端到房中,还是照之前那样摆到楼下桌上?”
摇怜先纪牧答道:“和之前一样吧,走了那么长的路。”她立刻垮下两肩,颓唐了脸色,“我累了,爬不上去了。我们就在楼下等着,我也饿了。”
纪牧侧首端视摇怜,道:“你不冷吗?”
“不冷了,谢谢连公子财大气粗,送了我这件好衣裳。”摇怜拢拢斗篷,石榴红颜色衬得她姣好的面庞娇艳红润,“还想趁吃饭时候,和你谈谈今日所得。”
今日所得嘛,摇怜觉得既不是在祁阿贵那里听他吐酸水,也不是听祁叔宏隔壁人家那里胡搅蛮缠,一副什么都是别人对不起他们家的厚颜无耻样子。
摇怜觉得今天一天最有蹊跷的地方,就是第一户祁老六家。
摇怜吃得五分饱,方和连纪牧提起老六,“连郡守,你有没有从他那儿听出来哪里不对的地方。”
连纪牧霎时领会了摇怜之意,会心一笑,道:“的确有点不对,不知道你和我是不是想到一块去儿了。”
“祁老六在说假话。”两人异口同声道。
言毕,两人对望的目光像胶水粘住了一般,久久未曾挪移。
摇怜不知道为什么她要那么长久地凝望连纪牧,是因为连纪牧意味深长地注视她吧。她不明白他为什么用这种复杂眼神看她,于是,她茫然无知地回望。
连纪牧方才想的却是,摇怜的眼睛真好看。
摇怜低头,转而望向摆了一桌子的菜,“你果然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今晚依然有小酥肉,脆嫩嫩的,咬一口就冒出咔嚓咔嚓的脆响。
摇怜避过她看不懂的连纪牧的眼光,“你怎么知道他在说假话的?”
纪牧细嚼慢咽下嘴里的酥肉,“祁老六说他和祁叔宏的母亲清清白白,而且像模像样地为自己找了很多理由。”
他把筷子搁到碗上,娓娓言道:“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俗谚,他这般年纪的人不可能不懂。他那么解释,也可能正是为了反其道而行之,让我们真真假假分不清。”
“当然,他跟不跟叔宏母亲有染,不是我们要着重关注的地方。”
“可是老六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他一边说祁叔宏为飞短流长而上手要打他,一边说祁叔宏要他把女儿嫁给他。”
“我想祁叔宏的拳头,老六一旦撞上就躲不过去了。可是照老六的家境看,他是户殷实人家。”
纪牧刻意顿了顿,道:“祁叔宏一个十八岁,即使平时耍过泼皮无赖,可他又不是个蠢货。会觉得打老六把老六打怕了,就能逼老六把女儿嫁他了?”
“而且,祁叔宏身强力壮脾气烫,老六他是因为他被传和他娘有染。他既讨厌老六要狠揍他,又要老六把女儿嫁给他?”
“老六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其中全是纰漏。”纪牧定了结论,重拾起筷子。
摇怜确定祁老六说了假话,只是不知说了多少。
或许,和他们说的那些没有一句真;或许,和他们说的那些只有一句假的。
摇怜也怀疑凶手是祁老六,目前接触过的人中,属这人最是道貌岸然。
可是,祁叔宏是知道谁将他残杀的,他不肯说,是为了维护凶手。
如果老六谋杀祁叔宏,那便肯定是出于仇杀。之前,存在着那么一些嫌隙,祁老六杀了他,可是血海深仇。
谁人会维护一个与自己素来结有冤仇的凶手。
如果真是祁老六,叔宏完全可以一字一句告诉她,不必隐瞒。
是为什么?不是他,又会是谁?
摇怜猛然想到老六说过祁叔宏要他把女儿嫁给他。
难道祁叔宏真看上老六女儿,老六先下手为强杀了他,死后的祁叔宏悔悟,看在老六女儿面子上放过祁老六?
这也不对啊。
摇怜觉得祁叔宏全然和“铁汉柔情”沾不上一点关联。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