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叔宏两岁丧父,叔宏娘从那时候起开始做寡妇。
叔宏既无伯叔,终鲜兄弟。茕茕独立,形影相吊。
母子两人,相依为命,艰难度日。
叔宏娘在冬天村人不出海的时候给人缝渔网,在夏天他们出海回来时候把渔网上的废料割下来。
既不是隆冬也不是酷暑的时候,到山上种点结果子的枇杷树、杨梅树。就算这些都不做了,还要捡捡牛粪。
一坨牛粪值一个铜板。
叔宏娘年轻时候长得俊,辛辛苦苦独自把叔宏拉扯大,操劳过度,不到四十岁的人,两鬓就蕴生一丝一缕的灰白色。
就仿佛上天补偿她一般,叔宏娘的模样在同龄人里依然出类拔萃。
即使她两鬓苍苍十指黑,但是美人老了依旧是美人。
老话之所以能流传到现在,大抵是因为它所描述的都是和天上太阳月亮一样亘古不变的哲理真理歪理。
老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
叔宏长到十二三岁,村里慢慢开始飞短流长地传起叔宏娘。
他们说叔宏娘和同村的乔老六勾搭上了,并且有人亲眼目睹了老六在更深露重时分进入叔宏家。
第二天天没大亮,老六才从叔宏家出来。
乔阿贵不是那个亲眼目睹的人,但如他这样游手好闲的人,通常听风就是雨。
听了这乡村间大家都喜欢引以为谈资的逸闻,添油加醋地东讲西讲就罢了,偏偏还要去挑衅乔叔宏。
乔叔宏十八岁,身强力壮,血气方刚。乔阿贵四十来岁,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话说了没两句,乔叔宏就把他痛打了一顿,边打边啐了他一口,“你也配姓乔?”
村里人例来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幸灾乐祸的主。
阿贵被揍之后在路上走,被村人远远地瞧见,就嬉皮笑脸地走到他面前去,学着叔宏的话嘲讽道:“阿贵,你也配姓乔?”
阿贵为挽回自己不存在的颜面做了薄弱的宣告,“笑笑笑,就知道笑。我迟早要打回去的。”
因为被叔宏揍过,并且放过狠话,叔宏尸首被发现以后,阿贵也被怀疑是凶手。即使,这狠话跟反犬旁都不沾边。
阿贵揪着自己衣襟,激动得唾沫星子横飞,“你看看我这副身板,只有乔叔宏把我摁在地上揍的份。我怎么可能杀乔叔宏,我两只手都不一定摁得住他一条腿。”
也是,阿贵这副小身板子要是能和乔叔宏有一战之力,就不会被人家揍得连乔姓都不配姓了。
摇怜从老村长说书一样的叙述里,逮到了可能是重点的重点,“传言里和他母亲勾三搭四的男人是确有其事吗?”
凶手的杀人动机大概不会离开以下几种,要么为情要么为钱要么为口气。
这痴男怨女上了年纪也是痴男怨女,为这情字惹来杀身之祸并且祸及家人屡见不鲜。
老村长打了个哈哈,“这……人家家长里短的,我虽然身为村长,也不知情呐。”
摇怜继续问道:“除了他们之外,还有谁吗?”
“想不到了,还不到花甲年纪。”老村长拍了拍自己皱纹横生的脑门,格格地笑,“我这记性就不行了。”
“你们是清琐城里来查案的人,你们得去问问叔宏的母亲,叔宏死了她正伤心着,但是叔宏娘也绝不想儿子死得不清不楚。”老村长想得妥帖。
连纪牧默默地听摇怜和村长一来一回地说了好一会儿话,此刻像提醒他们自己在这里般忽然开口,“那么老村长,叔宏家住在哪里?”
老村长亲自把连纪牧和摇怜领到了叔宏家,在屋门外给他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说道:“我就送你们到这里,别说是我带你们来的。”
连纪牧和摇怜道了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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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怜把敲门的活计推给了连纪牧。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生离死别,都明白的道理。
可是谁都无法做到面对至亲离去时不哭不闹不伤心。
和叔宏娘的交涉在一开始统统都交给了连纪牧,他的言辞婉转态度诚恳,叔宏娘虽然没有表现出此时不该有的热络,但是把他们客气地请了进去。
“要喝水吗?”叔宏娘问,两人道谢摇了摇手,叔宏娘没听见般自顾去倒水。
唯一的儿子惨遭不测,并且还被残忍地分割成不全的碎块,以如此凄惨的死状告别人世。
叔宏娘苦熬了半生,命运却用最残酷的玩笑给了她沉沉一击。她的精神不幸变得有些恍惚。
摇怜怜悯地看着始终低垂着眼的叔宏娘,一番犹豫之后,还是问出了口,“您最后一次见叔宏是什么时候?”
叔宏娘听到叔宏名字时,视线晃了一下,像只闻见小鱼干气味却发现是饿极了产生的幻觉的老猫,嘶哑着声音哭啼起来,“叔宏……我的儿啊……”
“你怎么就去了。你到那边去了,娘怎么办啊,娘还指望着你讨门亲,生个儿子,娘老来好享福……”她啜泣着,边哭边拍自己的大腿,一个伤心得痛不欲生的女人。
叔宏娘眼泪鼻涕齐落,口中还有因为啼哭而汇聚的大口唾沫,“叔宏……我的儿啊……”
她曾经,年轻时候也是个俊秀的女子。
而现在,命运苛待了她,上天却怜惜地贿赂了时间,让它少剥夺了些她的青春。叔宏娘半老徐娘,却自有一种超越年纪的美。
摇怜怜悯地望着,叔宏娘的哭相绝不好看,但是都到了痛不欲生的地步,哪个人还管哭得好不好看呢。
摇怜看了看叔宏娘,看了看连纪牧,她实在没法开口打断叔宏娘抽抽嗒嗒的哭泣。
连纪牧一脸为难地回望摇怜。当下情境,他亦无计可施。
叔宏娘哭了一会儿子,像哭得累了,或是才想起摇怜问过她话,她还没有回答,抬手擦了把泪,道:“我最后一次见到叔宏是在三天以前,叔宏说要去城里找找来年的营生。”
摇怜疑惑道:“来年的营生?”
“叔宏的脾气暴躁,今年雇过他的船老大不要他了。叔宏想现在渔船都回来了,也干不了活。村里人都知道他的脾气,大概是在村里找不到活了,就去城里找明年的营生。”
回忆独生儿子的生前境况,叔宏娘心里又掀起阵阵伤心。
可怜他的儿,两岁没了爹,上不起学,斗大字也不识一个。
别人家孩子有爹有娘,双亲疼爱。
叔宏年幼丧父,都不记得他爹长什么模样。
“叔宏那么久没有回来,你不担心吗?”
叔宏娘抬了抬脸,红通通的眼睛里满溢悲伤,“叔宏出门前和我说过的,他说趁着过年前,要是在城里能找到什么活,干个一月半月也是好的。”
“叔宏和谁有过过节没有?”摇怜把问老村长的话再问了一遍。
叔宏娘忽然呜呜咽咽地又哭起来,“叔宏……我的叔宏,都是我没把叔宏教好。人家说龙生龙,凤生凤。叔宏是我含辛茹苦抚养大,没想到他的性子却像他的短命爹。”
“他爹一身蛮力,脾气也暴,和人家话说不和三两句就要动手,叔宏脾气烫得跟他爹一样,嗓门又大,开罪了不少人。”
摇怜沉默了许久,她眼光光地看着叔宏娘,她被这命运凄惨的女人也拖进了悲伤到难以自拔的氛围里。
她不想开口,但是不得不开口问,“都有谁?”
老村长讲过邻居家侵占田地的事情,叔宏娘也提到了。
她说那时候吵得正凶,叔宏拿了把砍柴刀放放狠话,他们这群头栽茅坑里的人要是觉得他们孤儿寡母好欺负,那他就和他们来个鱼死网破。
先说了他们全家,一条性命换他们家合家灭门,被凌迟了也不亏。
叔宏娘怀疑是邻居怕了,索性先下手为强,杀了他的独生儿子。
叔宏凶悍的名声在外,邻家自叔宏小时候起就欺负他们孤儿寡母。这仇恨日积月累,无可化解,保不齐他们就遭了他的毒手。
叔宏娘悲伤不自胜地道:“我的叔宏今年才十八岁,每次吃饭的时候两碗打底,有合着他心意的菜,要吃三碗四碗。他长得又高又壮,没几个身体强健的男子按不倒他的。”
仵作来查看过叔宏残缺的尸首,在已经找到的胳膊、腿上发现了绳子的泪痕,这证明叔宏生前是被人捆起来杀害的。
叔宏的力气大都跟头牛似的,只怕几个普通的成年男子按倒他也得下番力气。
连纪牧早前把和案件大致给摇怜描述了一遍,这些细枝末节的也没落下。
无论是在老村长那里还是在叔宏娘这里,都是摇怜细细地查问,连纪牧其间不发一词,只偶尔地问一两句
连纪牧比摇怜高半个头,无论站在摇怜的左侧还是摇怜的右侧,目光总是被她头上那串白藤花簪吸引过去。
他之前乘船到过北方去,那里没有花开时莹白泛滥如瀑的白藤花。
摇怜头上的白藤花花簪比他印象里见过的更精巧,浑身流于一种精致华瞻的光泽中。
摇怜姑娘长得就好看,浓眉大眼,大眼深邃。白藤花簪开在她头上,使她瞧上去十分明艳动人。
连纪牧默默不语的一半原因是他也在思考凶案的疑点,另一半原因是他思考着思考着就想到了身边的摇怜。
清琐城里无人知晓她是哪里来的,也不知道她过去的身份。
他也不知道,不知道他怎么就好奇起摇怜姑娘的过去,突然想知道她的一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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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白藤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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