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小芝求救般看向贺江陵,“表兄……”
贺江陵好似榆木疙瘩,没领会到秦小芝语声中的不情愿,关怀备至地说道:“小芝,你既然心心念念想着再坐次船,那便去吧,我在岸上等你。”
盼儿人已经跳下河岸,三两句和船夫谈好生意。
船夫接过盼儿递过来的银钱就往岸上走。盼儿站在乌篷船船头,笑呵呵地招呼道:“表小姐快来啊。”
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秦小芝手掐了掐自己大腿,紧咬唇角,满脸不高兴地走了过去。
所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桃拾差点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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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儿在船头划桨,秦小芝端坐在船尾。
乌篷船飞快地窜了出去,拉开两道涟涟水波。
桃拾和贺江陵并肩站在岸上,秦小芝在船上,饶是用再不甘地神情回望,也改变不了船越行越远的处境。
桃拾忍俊不禁,偏头看了看贺江陵。巧合的是,她看他时,贺江陵眼眸里的映着的,是她邵桃拾。
桃拾展颜欢笑,道:“江陵哥哥,我也想坐一坐乌篷船。你与我买只桃花样的花灯,回来我们也租条船好吗?”
“桃花样的花灯?”
“桃花样的花灯。”
一年之中,唯元宵节这一晚孟河水面灯火璀璨流光溢彩,给黑漆漆水面照得像天上银河。
乌篷船缓缓流走,木兰桨悠然探进水里,挑弄出一道道清越水声。
贺江陵坐在船头简单地划桨而已,桃拾坐在船尾,分明知晓得清楚,却总误以为他在拨弄琵琶。
船尾放了盏桃花样的花灯,里头白蜡烛的火光经粉色纱纸外壳一滤,放出粉橙间杂煞是好看的光亮。
桃拾用手指抚摩着桃花外壳,自第一年起到现在,这已经是贺江陵送她的第五盏花灯了。
“江陵,今年春天过了,你就二十了。”桃拾谨小慎微地半探出身子,好像这样她才能将他接下来说的话听得清楚。
贺江陵正声应道:“是啊,怎么了?”
“你要考取功名吗?”
贺江陵轻不可闻地笑了笑,“我不要,考取功名这事过于劳心费神。我怕我英年早衰,一命呜呼,还是不了。”
或许是因为贺江陵难得说句玩笑话逗她开心了,或许是因为他对秦小芝的表现甚让人欣忭。
桃拾舍弃准备了的迂回之词,问道:“你怎么快二十了,尚不曾娶亲?”
“怎么突然问起这事?”贺江陵语调里显然有些诧异,顿了顿,又道,“你真想知道?”
桃拾儿意识到自己问得太直接,掩饰地笑了笑,答非所愿道:“我见小芝姐姐生得漂亮,才情容貌与你格外般配。故此好奇,来问上一问。”
乌篷船那头沉默了半晌,好一会儿,贺江陵才道:“你真这么觉得?”
语调平和,语气平淡,听不出来有任何问题。
但紧接着传来的话却震撼了人心般响彻耳畔,他说:“可我不喜欢她。”
桃拾呆住了,今夜孟河夜景明亮、璀璨、绚丽,正像桃拾现在听见江陵所言时的心境。
那一盏盏散着七彩光芒的花灯仿佛浮在了桃拾心上,瑰丽而美好。
桃拾欣喜若狂,仰天无声地大笑,顺手抄起了的一盏大红色花灯。
然后,竭力克制着自己,略作惊讶地道:“你不喜欢她,你待她这么好?”
“小桃,我和她是表兄妹啊。既是兄妹,我身为兄长,怎能不将小芝当小妹看待,又怎么可以无缘无故地冷落疏离表妹?”
贺江陵轻叹了声,忽然道:“你已经有盏桃花花灯了,还拿水上人家放的做什么?手不冷吗?”
“你看见了?”
贺江陵淡淡地道:“我听见水声了。”
桃拾哦了一声,手心手背都在裙子上蹭了几蹭,裙子湿了小半块,两只手却干了。
贺江陵温淡的声音从船头传来,在桨声灯影里格外曼妙,“小桃,我们认识快五年了。有些事情,告诉你其实也无妨。”
桃拾忙不迭肃然竖直耳朵,“什么?”
他默了几秒,举重若轻地道:“我有个喜欢的女子,喜欢的紧。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她及笄半年前,我就央求母亲请媒人备重礼到她家求亲。不过可惜,被她们家拒绝了。”
贺江陵仍旧好端端坐在船头,即使桃拾半探着身子,也瞧不见他的神情。
但话中感伤之意,不胫自走。桃拾心上忽然一阵锐痛,好像被野猫抬爪刺进胸膛挠了两下。
他有喜欢的女子,他为了那女子,至今未娶。
贺家从来没到骠骑将军府求过亲,那女子,并不是她桃拾。他确实不喜欢秦小芝,可他一样,也不喜欢她。
桃拾攥着胸前衣衫,竭尽全力才维持住脸上神情,“为什么啊?他们为什么拒绝你啊?”
脸上神情挂住了,语调语气也就没有变化,贺江陵便不晓得他说的话加于桃拾身如同玄妙法术。
只消一句即可欣喜若狂,一句即可捶胸跌足。桃拾从云端一下跌入谷底。
“门第悬殊,齐大非偶。”
贺江陵约莫喜欢的是家中有权有势的女子。
贺家即便富可敌国也只是经商的人家,忍冬城里稍有点名望地位的门户不至于将女儿嫁到商人家里去。
桃拾苦涩地抿了抿唇角,道:“江陵,那她现在可有婚配?如若未曾许亲,你还会央求母亲再向她求亲吗?”
“……,小桃,我没办法给你答案,我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做。”桨声戛然而止,贺江陵手停了下来,静谧背景里的声音显得空渺悠远。
“可是小桃,过完年你也不是到十六了吗?你呢,你又为什么迟迟不订亲?”
桃拾怔了一怔,没想到贺江陵会问她为什么不订亲。
他不知道。桃拾喜欢他,自欺欺人着不愿订亲。
“我的婚事全凭母亲做主,母亲觉得将姐姐们低嫁了,所以在我和老十的婚事上把关甚严。”
“我爹虽然受封骠骑大将军,毕竟非是士族官宦人家出身,儿女姻亲高不成低不就,所以拖到了现在。”桃拾半真半假地说道。
邵桃拾的爹是个奇迹。
桃拾爹平民出身,以战功彪炳受封大将军,手握骠骑兵权,常年驻守骠骑,地位举足轻重。
然而跟那群世袭贵族和世家大族比,终是根基浅薄了些。
贺江陵不知为何地叹息,“可你毕竟要嫁人的。”
桃拾低垂眼帘,抚了抚那盏散着粉橙色光的桃花花灯,道:“江陵也一定会娶亲的,不是吗?”
娶亲生子,他年儿孙满堂。
桃拾心里堵得慌,口中却道:“江陵为什么不去考取一官半职?以江陵博闻之强识、才情之横溢倘若赴考,必能考中甲科前三,再去求亲喜欢的女子,更有把握些不是吗?”
贺江陵语声平静,怅然道:“小桃,我不会去做官的,这辈子都不到官场上去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讲烂了的俗语,心胸开阔者的态度,更多数懒人的借口。
很微妙的心情,倏然在心田上开花结果,贺江陵看得开顺其自然,得之不喜失之不忧。
桃拾既不免高兴他没有为他喜欢的哪家小姐改弦易辙,也不喜他的心意坚如磐石。
“江陵,今晚是元宵节。我很喜欢元宵节,晚上很热闹,街上灯火通明,河岸上漂彩色的灯。花灯好看,还有你陪我,年年都给我买只我喜欢的花灯。”
元宵节晚月亮浑圆,映在水里的月影给水波漾成层层叠叠的破碎。
桃拾扶着船舱站起,借手指月亮的动作,回首看他,“江陵,你看今晚的月亮是不是很好看?”
贺江陵抬头,口不经心地道:“嗯,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他显然是分了神,桃拾咯咯地笑了笑,“江陵,你在说什么?”
“我说什么?”贺江陵敛了敛眸光,像是意识到自己走神,“桃拾刚刚分了下神,小桃,你问了什么?什么好不好看?”
桃拾张口欲答,忽听到熟悉的烦人声音渐近耳畔,“表兄”
孟河水域宽广,灯火明亮的地方对条船而言却大不到哪里去。即使盼儿再有意避开,乌篷船也有极大可能迎面撞见桃拾和贺江陵。
船头船尾各坐一女子的乌篷船划到了桃拾和贺江陵的船旁,盼儿面无表情,秦小芝看见桃拾和贺江陵在一条船上时,眸中显然掠过了错愕神情。
她掩饰的很好。
小芝小姐小心翼翼地站直身子,局促不安地道:“表兄,她这船摇得桃拾头晕目眩,我想到你们船上。”
桃拾意外地没为难秦小芝,吩咐道:“盼儿,把桨停一停。”
盼儿虽然不懂桃拾有何用意,闻言依然立刻停下了桨。
两条船头相对着紧贴彼此,桃拾和秦小芝无言对视。
秦小芝眸内的怨毒神色可不似方才一瞬而过的神情。
眼里漫着贪残阴毒,分明是想将桃拾置于死地。
她对桃拾起了杀心。
而且,小芝的站位很好,贺江陵瞧不见乖巧表妹的脸上是何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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