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用什么方法,是叫她不明不白地去死,还是众目睽睽之下被你一剑斩杀,或者是其他的方式。
只要让她死了,这桩任务便算完成了。
临下界前,师傅仔细地叮嘱,要他切勿心慈手软,要他狠下心肠,最好能够一击毙命,让她灰飞烟灭亦无妨。
他问过师傅,这样做,这么对待一个凡人,是否太过了。
师傅捻一把雪白白的胡须,故弄玄虚地甩甩拂尘,表出个皮里阳秋般的笑眯眯样子,“你若心不够狠,饶过了她,倒霉的必然是你。”
千里光窥不透师傅话中玄机,欲要再问,师傅却催促着他下界。
“不要心慈手软,杀了她,像你之前做的一样。光儿之前斩妖除魔,匡正不义,一直做的很好。”
师傅强调了一遍切莫心慈手软。
临下界前,千里光不甚明白师傅缘何着重提醒这一点,天界众人谁人不知他放泓仙君果毅勇敢。
在诛妖灭魔上雷厉风行,不容有失。
这次要他动手诛灭的却是一个凡人。
不同凡响,亘古未有的一个凡人——千百来年唯一一位女皇帝,大赵王朝第二十七代君主青暄女帝。
千里光落在宫中的琉璃瓦上。
他施了隐身决,宫中来来往往的宫婢太监还有大明宫的主人都看不见这位为取女帝性命而来的仙君。
此时正是人间的寒冬时节,大雪如鹅毛洋洋洒洒,飘落下来,盖住金碧辉煌的大明宫,白茫茫的一片,空寂而悠远。
落梅园里栽种着十数棵白梅树,十数棵红梅树。白梅花开晚于红梅,这时落梅园中的梅树只呈着明艳的赤红色,闪动着阳光流溢其上映出的灿灿光泽。
千里光站在琉璃瓦上,俯视落梅园。
见这一片明艳瑰丽的赤红色里,一抹浅淡的降霜色如鱼游水中般缓慢的前行。
大赵的青暄女帝打扮成得体的模样,披了件降霜色的斗篷,屏退了随身伺候的诸人,独身一人在梅园中散步。
女帝的身材娇小玲珑,宽大的降霜色斗篷把她整个人都似乎包裹了起来。千里光站在高处,并不能看见斗篷掩映下的女帝面庞。
算了,看不看得分明有甚要紧。他是来杀她的,又不是来与她谈情说爱的。千里光这么想到,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抬手在空气中寻找什么似的打着圈,一瞬之后,手中便祭出一把通体晶莹的长剑。随即将身一跃,飞下琉璃瓦。
剑尖直指青暄女帝,身轻如飞燕般笔直而飘逸地滑过去。
女帝仿佛感觉到了背后骇人的杀气,突然地转过身来,却没看见任何异样。
身后依然是一片颜色鲜丽的梅花树,树枝上傲然开着清冷高贵的梅花,一阵微风吹过,梅花簌簌而动。
女帝乌黑的眼珠里只映着梅园的景色,千里光宛若琉璃般的棕色瞳仁里却攒起快把他自己焚毁的情愫。
在她回首的那刻,千里光不仅止住了剑,魂魄也仿佛被她一瞬间的回眸摄取,捏成齑粉,飘散空中。
倒不是因为青暄女帝的模样生得如何容质艳丽,绝色倾城,而只是因为这个女孩他以前见过。
他见过跟她容颜九分像的另一个女子。
她们两人之间的差别在于那一个脸庞更清瘦,眼睛下面有一颗小小的朱砂痣。
这一位名号是青暄女帝的女孩子岁数更轻,面庞圆润一点,带着股雍容华贵的气度。眼睛下虽然没有朱砂痣,却有一道淡淡的乌色痕迹。
如无意外,两三年后,女帝眼下的痕迹也会成为一颗朱砂痣。
她们两人一个是还年轻时候的她,一个是年长了之后的她。
千里光亲手杀害了那个名叫贺长离的女子,在她最爱他、把所有都托付给他的时候。
如今和贺长离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帝就在眼前,只消杀了她,他的功德便大抵圆满,真正地能够飞升为仙。
千里光却犹豫着,木然地持着月华剑,浑身僵硬,宛若泥塑木雕。
杀了她,千里光,你勤勤恳恳地修炼,不厌其烦地听师祖讲道,不正是为了有朝一日飞升成仙。
他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在鼓励他,杀了她,动手杀了她,动手杀了和贺长离模样相仿的女孩子。
即使是真正的贺长离他也杀过一次了,何况只是仅仅容貌与她相仿的青暄女帝。
又一阵风刮过,梅树上的梅花得了兴致般翩然舞弄,梅树间好像发出了一些蹊跷的响声。
女帝睁着明澈干净的瞳眸,如林间可爱的小兔,探寻般望向四周,“有人在吗?”
“有谁在那里吗?”她的声音清冷而细甜,像冬去春来,山间叮咚叮咚的清泉。
千里光看着这双和贺长离几乎是如出一辙的眼,突然地扬起了月华剑,无论她是谁,是贺长离的转世也好,还是单纯与她容貌相仿也罢,她都得去死。
月华剑剑身锋利,剑尖刺破空气,带着泠冽的冷意,残酷又无情,朝青暄女帝的脖颈刺去。
她的脖颈上却未开出红得会灼痛人眼的血花。
青暄女帝瞧不见千里光,自然躲闪不过他的剑。
然而他的月华剑却在刺到青暄女帝脖颈前的千钧一发之际,被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指夹住了。
手指的主人笑得暖煦若春日,“仙君何故如此。”
千里光定睛看去,看见手指的主人,年纪约莫才二十的女人,不光有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还有一张姿容不凡的脸,尤其是一双深邃得颇似异邦来客的眼睛。
她也用了隐身决,青暄女帝看不见她听不见她的声音,他却能看到她,听她说:“仙君为何要动手杀一个凡人呢。”
千里光收回月华剑,不答她,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一遍,“你是谁?”
“我是大赵先帝亲自册封的国师,复姓申公,单名为瑛。”女子像说错了什么话似的羞窘地笑笑,“噢,仙君或许不知道我是何人吧。”
千里光审视她,觉得她浑身透着古怪劲儿,“我的确不知。”
“不知道就对了。仙君知道才奇怪。”申公瑛爽朗地笑,“敢问仙君何名?”
“千里光。”
“噢,仙君就是千里光啊。”申公瑛仿佛听过他的大名,一听他的名字,脸上便有恍然大悟的了然。
千里光猜测申公瑛该是天上的散仙或者是地上修为不够不得飞升的半仙,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理应敬畏天界。
“我来这里不是要与你寒暄的。我领了上天的法旨,来杀她。不要再挡我的道了,躲到一旁去。”
千里光冷冷地说道,举起了放下的月华剑,剑尖又指着那抹降霜色身躯。
申公瑛手指却又夹住了剑尖,“仙君要杀我朝女帝。敢问仙君,我朝女帝犯下了何错,惹来上天降下法旨,要仙君杀她证道。”
“她无错,亦有错。”千里光看了渐渐走远的青暄女帝一眼。
“她没有做错什么,人间帝王倒行逆施,残暴不仁时,自有天罚。但她有错,错在以女子之身,承继皇位。”
千里光冰冷冷地把师傅所言重述一遍,“她是女人,女人当皇帝,坏了人界的纲常伦理。所以,她必须死。”
“女人不能当皇帝,所以她就得死?”申公瑛低嘲道。
“万事万物,各有其理。天行有常,地行有理。男子为阳,女子为阴,阳正阴偏。阳为尊,阴为卑。主天下者,必阳也。”
千里光试图收回月华剑,奈何申公瑛的两根手指坚若精铁。
他试了又试,一度怀疑即使月华剑折了断了,剑尖也是断在申公瑛手指之间。
他一开始还怀疑申公瑛是天上散仙、地上半仙,现在却觉得申公瑛的身份十分神秘。
她好像既非仙,亦非妖,连和凡间的人也不大相像。
千里光冷声道:“听明白了吗?这天下只有男人才能当皇帝,女人当皇帝就是坏了人间的规矩。上天降下法旨,由我来修正这错误,你可懂了没有?”
申公瑛娇俏地噢了一声,笑道:“我听明白了。上天觉得女人不配当皇帝统御天下,所以,要你来杀她。”
陡然地冷下了脸,“可是你杀了她,你怎么能保证继任者不会还是女人,你怎么就知道杀了她,便能修正这个错误。”
申公瑛的脸色冷得难看,声调冰得跟寒冬腊月天里的沙碴子一样,“你怎么就知道她想当这个皇帝。她今年才十四岁,什么也没做错,你却要她的命。”
千里光感觉到她两根捏住剑尖的手指间传来激扬的怒气。
她很生气,气得随时能掐断汲天地灵气吸日月精华淬炼出的月华剑。
千里光突然松开了握剑的手,冷硬地道:“无论继任者是谁,她,当皇帝的女人,都必须死。”
远处,青暄女帝,年方十四岁的女孩子,踮起脚尖,一手拽着一根虬曲的树枝,掐下了一丛点缀着艳艳红花的梅树枝。
“阿嚏——”
真冷呐,早知道就多穿件衣裳了。女帝紧了紧身上这件降霜色的斗篷,抓着掰下来的一丛梅花枝,小步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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