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从祁连山缺涌来时,雪地上最后一道马蹄印正被新雪蚕食。
雪地里独行的青年一身轻甲上压满了碎琼。他抹了把眉睫上的冰碴,飞云城的轮廓在暴雪中若隐若现。
三年前离开时,记忆里那孩子跪在城门口,玄铁锁子甲压得单薄肩膀直颤。少年仰起的面庞比新雪还白,唯独眼睛亮得惊人:“殿下说过,飞云城是您最后的退路。”
来这座交战边境的残城,于任何人来说都无异流放,偏偏当年新帝一道诏令把失势的延朔亲王丢到这儿来时,他却说是来过滋润日子的。
来边关黄土洗脸的滋润日子吗?民间又嬉嬉闹闹传出闲话,说那个延朔亲王李知绥,缺心眼。
李知绥拂落了脸上的雪,指腹蹭上嘴角才发现自己在偷笑。
马蹄踏碎回忆,城门轰然洞开。
血腥气扑面而来,城墙上插满了断箭,青石缝里凝着黑红色的冰。
“宋昭。”李知绥翻身下马,唤了一旁迎接他的副将,问道:“人在哪?”
宋昭忙上前道:“昨夜北苍戎突袭,褚参将带三百轻骑出城诱敌,听说负了伤……”
话音未落,角楼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李知绥疾步冲上石阶,门缝里漏出一线天光,在器物落地时砸出震天响的声音中,一道晃晃荡荡的身影突然撞出来,硬生生砸在李知绥披了满身轻甲的身上。骨头与铁甲碰撞的闷响听得在场所有人都眉头一皱。
李知绥伸手捞住那个发抖的身躯,低头一瞧,不可置信道:“……褚子洵?”
闻言,原本发抖的身躯猛地颤了一下,倏地抬起头来,目光撞上李知绥的视线时宛如见了鬼般跳开,踉跄了两步就想跑。
李知绥脱口而出:“站住!”
他反应过来伸手从背后揪住了那少年的衣领,使了蛮力地将他拉了回来。还没等他开口,少年先发制人地朝他吼道:“放开我!既要我死,又何必亲自来验尸!”
李知绥顿时僵住。
三年未见了。
眼前的少年身形抽长许多,墨发凌乱地顺着颈间坠下,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兴许是情绪过于激动的缘故,眼尾染着猩红一片。
被围在众人之中的他宛如一头亡命困兽。
李知绥皱着眉问:“……你在说什么浑话?”
他听了这话一个头两个大,钳住了褚子洵挣扎不断的手想把他拉回屋,谁知下一秒褚子洵居然一股脑朝李知绥头上撞去。
“咚——”
随着一声闷响把李知绥撞得天旋地转,褚子洵趁机跑下了角楼。
身后一众军将个个倒抽一口凉气。
李知绥捂着额头愣在原地,等反应过来,那个踉踉跄跄的身影早就跑远了。
他低声骂了一句,旋即黑着脸回头朝众人怒吼:“到底怎么回事!?”
一众人把头摇成一排拨浪鼓。
“……军医呢?”上一句话的语气还连骂带吼,下一句话却突然轻松起来。
他浅笑道:“不是说受伤了吗,能跑能撞的我倒是看不出伤在哪。”
顿了顿,李知绥陡然一转变成极为欢快的语调:“哦!难不成要判个重度伤残不成。”
根本琢磨不透他的情绪。
事实上也无人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
昨夜北苍戎突袭至黄菩岭时已值黄昏。飞云城既不在前线,又不是后备城,却是出了名的难攻,北苍戎鲜少会浪费时间啃这根臭骨头。
当军报传回城中时,便把所有人打得猝不及防。
褚子洵披上甲胄点兵才发现,军中原本大半的兵力皆被调去前线,城中仅剩朝廷新调来的三百防护兵。战场上少不了要面对兵临城下,穷途末路,狼烟点起后全凭一身血肉去死扛。
红翎援信快马加鞭送出城去求援,褚子洵站在城楼上,烽火烧亮了他半边面庞。
每次守城,他只有一句话:“死守城门,寸步不让。”
昨夜活到最后的,只剩他一个将领,其余的参将都是随着前来支援的赤羽军进城的。他们只知道,褚子洵确实是浸了一身的血在城外被拖回来的。
鸦雀无声,没人能回答李知绥的问题。
方才褚子洵跑出来的房间里推门出来一个人,营里军医的服饰,身量瘦小的白面小生,看着不过十来岁。
“王爷。”规规矩矩行礼,抬头时眼底却满是戒备的神色,就好像刚才褚子洵看自己的眼神一般,挠得李知绥心头一刺,眼神都跟着暗了几分。
那人缓和了几分神色道:“小褚将军,或已知错,日后定会向王爷赔罪的,还请……还请王爷网开一面。”
语气带着异常的沉重,褚子洵这么多年大大小小惹他生气都没见如此郑重其事地请罪,如今却让别人来请罪了。
李知绥盯着这个陌生的面孔,问了身旁是宋昭道:“他是谁?”
宋昭:“军中人说是褚参将在岭外带回来的医师,听说是个孤儿……南苍戎人。”
“什么人都往营里带……”李知绥哼了一声,“目无纪律。”
不带一点薄面,连眼神都不分给对方,只对身旁的几名军将吩咐几句话就要离开。
转身间,一直僵着行礼姿态的那名医师突然提高了声音叫住了李知绥:“王爷留步!”
他的声音带着颤抖:“……褚将军毕竟跟随你征战数年,又三年守城苦战,忠心可鉴……退一步讲,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请——”
李知绥:“说完了吗?”
对方还没来得及拔高的声音突然被打断,顿时噤了声,行礼的手肉眼可见地攥出苍白。
低着的头没人看得清楚他是什么表情。
反倒是李知绥,嘴角挂着笑,冷嘲热讽道:“他是哑巴了还是怎么着?若是不能亲自来同我开口,那你就告诉他,他可以收拾东西走人了。”
……
徒留一片僵局。
待夜再深了些,远处传来狼嚎,声波震落戍楼檐角的冰挂,碎玉坠地的刹那,城堞间悬着的防风灯笼突然亮起,在雪幕上晕开十几个血色光斑。
映着灯色,一封密报像染了血一般被承上李知绥的书案。
他没抬头,只是问:“找到了?”
那人掀开营帐携着一身风雪进来,笑嘻嘻问他:“你怎么知道是我?”
李知绥终于撇了他一眼:“除了你,还有谁会不禀报一声就进来。”
宋昭也不抱羞,反而笑得更深了。他大咧咧坐在李知绥面前,摊开手道:“找到了,在马厩,说是和战马同眠都不愿回将军帐。”
灯火下,肉眼可见李知绥眉下的阴郁越来越深,宋昭刚想劝说两句,李知绥却突然岔开话题:“明早的行军路线安排好了。另外赤羽军分一个营给你们,扮成商队随行。”
话题跳得太快,宋昭没反应过来,点了点头,看了看李知绥,反应过来时大惊失色:“你又不回京?!”
李知绥险些翻白眼,显然有些厌倦宋昭的大呼小叫,顿了顿才道:“战火刚熄,得有人继续守关,我得留下。”
“你还记得你来这的目的吗?你不是为了……”
“我比谁都清楚。”话音未落,就被李知绥冷冷地打断,他忽地起身,手敲在书案上,烛火映在他脸上像被撕裂的暗焰在低吼。
“我比任何人都想现在回京把那群蠢货都杀了……”李知绥深吸一口气,眼眶下蛰伏的浅色眼瞳映照出宋昭的难看的脸色,他顿了顿才补充道:“可还有那么多将士没有安置好,我不能走。”
宋昭垂下眼,青年的脸上是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怅然,他展开方才带来的那份密报,哑着声音道:“你这次必须回去了……那夜调军,来的是圣旨。”
闻言,李知绥眼中微动了一下,他闭上眼,手紧紧攥住,尽力压着怒火。
圣旨?
怎么会……
半晌,他睁开眼睛,底下已经充满了血丝。
“……好,回京。”他无力地对宋昭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他看着宋昭,郑重道:“……堂晚兄,这里交给你。”
宋昭毫不犹豫地点头。
突然他又想到了什么,急忙问李知绥:“那褚参将怎么办?你要……”
“我要带他走。”
短短五个字李知绥说得又缓又轻,仿佛将什么东西生生抽剥了一般。
“……我以为你要革他的职。”宋昭轻笑,“我知道你怀疑他,但下午那般行径,或许他只是怨你,想发发脾气而已……
顿了顿,宋昭又补充道:“毕竟你把他一个人丢在这,一走就是三年。”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怀疑他了!”李知绥突然敲着书案拔高了声音,但很快又低了下去。
宋昭看着他,满脸写着“信你个鬼”。
“明日赤羽军上关你有大把时间路过这里。”宋昭摇摇头,毫不留情揭穿,“那么多亲信进城来都盯着他,他插翅也难飞,哪里需要你今夜就独自一人快马加鞭,大驾光临?”
李知绥终于忍不住翻白眼,护腕“咚咚咚”磕在书案上:“你是不是闲的!”
宋昭摊手。
李知绥抓起卧榻上的大氅就走,掀开军帐时听见宋昭在后面喊:“脾气控制着点……他年轻气盛,你又脾气大,两个炮仗别赶着硬碰硬,把军营炸了我可不替你收拾!”
李知绥抓起地上一把雪就往宋昭后脑勺砸:“谁脾气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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