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卷起千堆雪,呼呼咋掩盖了脚步声。
铁靴的脚印蜿蜒至马厩旁便停下了。
李知绥远远望见少年蜷着身子坐在干草垛上,拿着粮草在喂马。暗夜中的身影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吹散的纸。
可他也沉默着,像万朵雪中最无声的一片。
李知绥才想起,好像第一次见他也是这样寒凉的夜,九岁的褚子洵蜷缩在被血染红的素雪里,也沉默着,无声的。
“闹够没有?”李知绥解下大氅甩过去,“真当自己是马倌?”
褚子洵被砸了个正着,从干草垛上晃了下来。他撑着大氅露出头,目光正巧撞上李知绥的眼眸——那双浅色的眼瞳,在黑暗中也变得深幽。瞳如点漆,黑白分明。却又因为衬了雪色,似乎亦烁流光。
卸了甲胄的身躯高挑劲瘦,居高临下地看着褚子洵,彻底将他视线所及的月光遮住,取而代之。
少年抱着大氅站起来,依旧沉默,低着头,像要把自己当做木头一样。
“跟我回去。”李知绥见他站在自己面前一动不动,还是耐着性子发话。
可褚子洵无动于衷。李知绥只觉得头疼,抬手揉了揉眉间,突然想起宋昭说过的话,心中无来由的一颤。抬眼,蹙着眉,冷声问他:“可是怨恨我了……”
“怎么敢。”褚子洵回答得极快,就像一直在等着这句话。少年初长开的眉眼带着一丝戾气,瞪了李知绥片刻,却见那双深幽的眼睛还是那么冰冷,于是泄气般低下了头,重新把自己的目光埋入黑暗中。
这人何时养成了这个臭脾气的?!
李知绥知道自己劝不动他,思量片刻,言简意赅道:“赶紧收拾,明日跟我回京……”
“回京?”还没等李知绥说完,褚子洵突然开口质问道:“殿下何不把我丢在这儿自生自灭的好,省的哪一天给又给殿下添麻烦。”
没头没尾的话,带着少年好听的嗓音,却冷得如这漫天大雪纷飞中一枚冰碴子,正中李知绥眉心。
“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李知绥察觉到了褚子洵情绪不对,尽量想让自己语气平和一些,他边说着,边轻笑。背着月光,只有零星雪光映着他的眼眸,他双眼本就生得锐利,明暗交界下,却晦暗不清,把那丝锐利化作了凌厉,连方才那一抹笑都变得像在讥讽。
在褚子洵的记忆里,李知绥总是擅长伪装。
漂亮的皮囊下都是危险。
褚子洵无力地看着他:“既然殿下不明白,那我也不会‘明白’,烂进肚子带进棺材,我也不会‘明白’……”
短短一句话,仿佛耗尽了全部力气。少年眼底似乎盈着碎光,李知绥不清楚是不是泪,他想凑近瞧瞧,褚子洵却拨开他的手,踏开厚厚的积雪,毅然决然地钻进无尽的黑夜。
李知绥想抓住他,奈何少年跑得太快,轻盈的身影在雪夜里像敏捷的,却又是受伤的动物。
只管着逃窜,逃离眼下的危险。
眼前的人就是他不安的来源。
这种想法突然刺中了李知绥的心。雪幕下,满脑子都是数年前第一次见这个孩子的场景。
他像幼兽一样挣扎着从奴隶贩子手中出逃。
为了活命,他一股脑地往李知绥的军队扎进来。但其实还没来得及跑到,就被身后追上来的三两个奴隶贩子抓住了。被扭着早已血肉模糊的胳膊往回拖。
那双绝望的眼睛就这样看着李知绥,要他救他。
可褚子洵显然没看明白,眼前这个一身白金华裳,如仙神降世般的人,却异常冷血着。
就那样在十来步开外,看不清脸,可那道目光太残忍了。
居高临下,冷眼旁观。
那种眼神比霜雪还冰冷。
挣扎间,褚子洵摸到了其中一个奴隶贩子的匕首——那一瞬间几乎拉紧了褚子洵浑身的神经,他不顾被刀刃划伤的疼痛,用尽全力将手一扭,割断了奴隶贩子的脖颈。
那个丑陋的人,喉咙间泄出几声残风一样难听的“嗬嗬”声,便倒地了。
死了。
死了……
杀人了。
褚子洵脑海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了。
腿像断了,没有力气。大脑连意识低险些涣散。他惶恐地从地上爬起来,还没站稳,却突然听见马蹄声在靠近,他抬头,那个始终远远旁观的人,竟然调转了马头走了过来,身旁的护卫也跟着纵马护在他身前。
一眼就看得出,身份尊贵,又手握重权。
可接二连三太多的绝望让褚子洵已经没有力气去注意眼前这个高高在上的人。他重新倒在松软的雪上,呼吸像风箱漏气一样从肺里微弱地游出,等待他最坏的,也是仅有的结果,不过是死亡罢了……
“关内不允私自越境。”李知绥指了指瘫在地上的他,“除了这个,都杀了。”
意识断续间,他终于听见那个冷清的声音,裹着三寸霜雪辗转在嗡鸣的耳畔,像伴着铮鸣的琴脆声,泛音倏绽,似冰轮破霭。
一瞬间清光洗彻天地。
军刀出鞘,寒光下传来利刃搅碎血肉的声音。战马嘶鸣,铁蹄下扬起数丈高的雪雾。
雪雾落到褚子洵身上时,还混着几滴滚烫的血。
身后的惊叫声都来不及混入风中,便消散了。
他用尽全力抬头,却见那人依旧高坐马背,冷眼睥睨,不过开口一句话,须臾间便不由分说夺走几条恶鬼的性命。和自己狼狈不堪的逃命比起来,一切都变得好荒唐。
褚子洵苍白地看着李知绥。
也就是那个时候,李知绥第一次见那双如幼兽般的眼睛里,满是恐惧与绝望。
是野兽与生俱来对未知的危险的敌意。
和今日在角楼第一次见他时的恐惧一模一样。
也和方才在马厩里和他争吵时的绝望一模一样。
李知绥捡起地上的大氅,却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他倏地展开来看,才发现上面沾满血迹。
方才砸那一下,很用力吗!?
李知绥有点无措,大氅掉在地上,沾了些雪,在李知绥的触摸下,化成了水,与上面的血迹混在一起,触目惊心。
原来真的伤得很重……
可为什么还要乱跑!
李知绥无处撒气,一个人回了将军帐,一掀开帐帘,发现宋昭还坐在那,气不打一处来就冲着他发作:“你怎么还赖着不走?!”
宋昭没应他,伸长了脖子往李知绥身后看,果不其然只看到空荡荡一片,旋即一笑:“我就知道他不肯跟你来。”
李知绥顿时就炸了:“净说风凉话,你有本事你去找!”
宋昭摊手:“我是说风凉话了,可有句实话我也得说。”
“有屁快放!”李知绥眼看又要抓雪砸宋昭,宋昭连忙手动护头:“诶!别动手——实话就是,褚子洵只听你一个人的话!我去了能如何。”
李知绥的动作僵住了,他的双眼本来就大,一听,瞪得更大。
半晌,他才哂笑着摇头:“开什么玩笑……”
他把手中的雪撒开,转而双手紧紧抱住那件大氅,蹙着眉坐了下来:“他若是听我话,怎会不愿跟我回来?”
烛光随着他的动作摇曳着,晕满他的眼眸。
宋昭很少见他这幅发愁的样子。
他不禁看着李知绥,郑重其事地问他:“知绥,我就想问问你,你究竟把他当什么看?是你捡来的奴仆,是下属,还是孩子?”
亲王殿下突然被直呼其名,一愣,旋即回过头瞪他,却见宋昭的眼神太认真,自己也不禁思考起来。
“……”
“我不知道。”
很可惜,他没真的思考到脑子里去,想了半晌,高贵地甩出四个字就扭过头去。
宋昭一改嬉皮笑脸,继续认真道:“殿下,你若是把他当奴仆,当初何必待他那般悉心?不仅供他吃穿,准他傍随身侧,还教他识文断字。若真有感情,你总不该对他这般冷漠,或颐指气使,或听之任之。”
宋昭叽里咕噜讲了一堆,听得李知绥头疼。
养个孩子,他只觉得养不死就够了。这些问题,自己似乎真的从来没想过。
“行了。”李知绥听他讲完,手一摆就要逐客,“别把你那套般来这里,我总要办法让他跟我走。”
宋昭知道李知绥听不下去,无奈摇摇头起身。
他还想再劝两句,走到帐门前,问他:“那你想怎么做?”
李知绥还是端坐在书案前,不慌不忙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条斯理地润了润嗓子,才终于开金口。语出惊人道:“绑走。”
对面青年将军的影子在烛光下明显晃了个踉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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