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筹码

如果李知绥真的没有想杀了自己,那这一箭,便能成为自己的筹码。

亲王殿下危坐在少年对面,神色凝重地看着医师在给褚子洵诊疗。马车实在颠簸,每每触及伤口时他总疼得厉害,冷汗顺着额头滴落,他却偏偏咬着牙不吭声。

李知绥看得心中烦闷,掀起车帘就跳了出去。

策马随行的亲卫被李知绥吓一跳:“殿下,您怎么出来了?”

“四弦,你盯着他。”李知绥没回答,只是指了指褚子洵的车厢,转头阴沉着脸朝自己的车驾走去。

四弦不放心,又不能违抗命令,只得留下来盯着车厢里的褚子洵。他亦步亦趋跟着,望见里面那少年看着自己的眼神。

那是一种很强烈的敌意。

这人就是那夜揪着自己衣襟质问的赤羽军统领,方才李知绥同他交代时,褚子洵一眼认出他。

赤羽军是李知绥养的私兵。鲜有人知道,但这其中自然除了褚子洵。毕竟当年初见时,李知绥带的那批人马就是赤羽军。只不过当年的统领不是四弦。

在褚子洵的认识里,李知绥极其擅长收买人心,或威逼,或利诱,让整个赤羽军都为李知绥马首是瞻,心甘情愿为他卖命。

一句军令比圣旨好使。

说是军,不如说是一批死士。

褚子洵一改方才一脸痛苦的神色,下三白的眼睛瞪起人来透着一股异常的凶狠,浑身都是戾气。给他包扎伤口的医师见状,连大气都不敢出。

另一边李知绥钻进自己的车驾,发现里面还坐着一个人。

儒制深色长袍,长发低束,面上一派温文尔雅。见李知绥进来,温和地看着他。

“老师……?”李知绥不禁疑问,“您怎么在这?”

“不请自来,殿下赎罪。”他放下茶,在车上不便起身,他还是就着跪姿给李知绥行礼。李知绥连忙扶住:“老师,我说过多少回了,您不必向我行礼。”

“礼不可废。”对方还是慢悠悠笑眯眯地回他。

李知绥扶额。

他这老师,说是迂腐,对李知绥一派离经叛道的作风倒是看得开朗;说是通达,在面对李知绥时却繁文缛节样样遵循得一丝不苟。

“殿下有收到我的信?”

李知绥这才想起,昨夜宋昭送来密报时,还附了一封信。李知绥在一堆军报里翻翻找找,好不容易翻到一张落款“纪世清”的信笺。

纪世清就是他这怪老师的名讳。

确实也人如其名,李知绥眼中,纪世清平生所为,都在求盛世清明。

李知绥不止一次思考过他老师有这般抱负,却教出他这样一个乱臣贼子,有没有后悔过。

亲王殿下止不住叹气。

“嗯?有哪里不合心意吗。”听李知绥忽然唉声叹气的,纪世清便悉心问他。

“无事……”李知绥忙摇头。信中内容不过在说京都事宜帮李知绥打点好了云云,纪师做事李知绥一向放心,只得解释道:“不过是……在想回京后的事罢了……嗯。”

纪世清听罢,轻笑一声:“殿下善弈,机深智远,何须忧心他们?”

“不是。”李知绥眉梢一挑,看着纪世清,深深一笑:“执子之人怎会忧心手中棋子。”

“那是为何?”纪世清自然知道李知绥在朝权上常握胜券,自然也不替他忧虑,反而好奇是什么事才能让李知绥为之一虑。

实在没料到纪世清会如此追问个不停,李知绥眼神往窗外瞟,望见褚子洵的马车,越发无奈:“算了……”

李知绥实在不想回答,他现在一想到褚子洵就头疼。忙转移了话题:“我在想三日前黄埔岭一役之事,想知道刺杀城中军将会是谁的手笔。”

闻言,纪世清抿茶的动作一顿,抬头看着李知绥:“殿下不是想岔开话题吗,怎么又聊回来了?”

什么聊回来了?

有吗?

“啊……”还真有。

李知绥大囧,还想装傻充愣:“老师您说什么呀?”

“方才叹气不就是忧心你身边那个小褚参将吗?话题想岔开,可还是绕回他身上。”说罢,纪世清眼眸一沉:“听闻那夜出城迎战,活到赤羽军支援的,就他一人。”

纪世清的声音带着苍凉,话语间更让人觉得沉重。

李知绥的眼神瞬间黯然,剑眉低压,望向已经失了轮廓的飞云城。

那些面孔他大多记得——教新兵射箭的瘸腿老赵,总偷藏炊饼的王伍长,还有那个小时候红着脸给自己送药的孤儿阿六……

三年未见,竟成永别。

“是,只可惜了那些军将……”言罢,李知绥又突然回想起褚子洵那般触目惊心的伤口。

“这一役来得绝非偶然,殿下可有头绪?”

“自然有。”李知绥端起茶杯,手指如细数罪状般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杯沿。“朝中有能力假谕调兵,就一个南肃王——我那好皇兄。”他攥着茶杯,凌厉的眼眸顿染戾色。“至于内奸背后指使之人,京都几大权贵都有可能。”

纪世清似乎颇为赞同,点了点头,问道:“那殿下打算如何?”

李知绥轻笑:“瓮中捉鳖。”他骨节分明的手灵巧地将空茶杯一翻,倒扣在茶案上。

盯着李知绥的动作,纪世清的视线从茶杯上移开,眼中化开更柔和的笑。

车队在官道上慢悠悠行了三日,终于到了京郊外。

这些天里褚子洵一直在寻找机会,奈何他的马车被盯得太紧,每次抵达驿站都会倒班换人看着他。

褚子洵时常要怀疑自己终究暴露了,否则这种监视与看押犯人有何区别!

他总在借机窥看李知绥的动向,目光顺着车队落在亲王殿下的车驾上——那甚至不能称之为“马车”,而是一座移动的华屋。四角悬铃,紫檀木的车厢上雕着繁复花纹,车帘用的是褚子洵从未见过的纱料,日光一照,流光溢彩,连影子都透着贵气。车轮碾过尘土,竟连一丝颠簸也无,仿佛这世间崎岖,都该为它让路。

边关的风沙,似乎从未染上这辆车半分。

马车里端坐的那位也是……

褚子洵不知道心中那股郁结是何感受,总之很不是滋味。

这些日来,每到驿站,便有仆从跪地铺毯,从车辕一直延伸到驿馆正厅,生怕亲王殿下的靴底沾上半点尘埃。

李知绥懒洋洋地踩着锦缎走下马车,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仿佛这一切理所当然。

沿途知府知县都赶着趟来谒见,他一贯爱答不理。

亲王架子大的很!

偶有侍女来献茶,李知绥挑三拣四,不是太凉了,就是茶叶太贱,一群侍从忙前忙后为他换了几拨茶,到头来一口没喝,全泼在一个对他最殷勤的侍女身上了。

他还轻笑着反咬一口:“怎连盏茶都端不好?”

褚子洵看得眼皮直跳。

李知绥就这样如乱世魔王般搅和得沿途六畜不安,褚子洵也终于跟着被“押”入京城。

这些时日仿佛让褚子洵重新认识了一遍李知绥。

他想起飞云城的军营——帐篷漏风,被褥潮湿,冬夜冻得人骨头发疼。将士们分食一块硬饼,连一口水都要省着喝。

而李知绥的马车里,熏着沉水香,铺着狐裘毯,连烛台都是纯银的。

初见时方知他身份尊贵,可那年在边疆沙场,他与众军将同吃同睡,以至于褚子洵总忘了,他本就是个皇亲国戚,金枝玉叶,再怎么骄奢淫逸也是常情。

他们之间横贯着一道鸿沟。

京都的雪不如疆北的急,天地间这片白幕在朱红的城门外消散。

军队整顿后留在城外军营,轰轰烈烈的行军队终于在京城根下收敛了些跋扈。说实话,按李知绥这个架势,太像是来造反的了。

原本蜿蜒如巨蟒的车队掐得只剩头,几名将军,三两侍卫,一同骑马跟在李知绥的车驾后。

而褚子洵,自然在李知绥的威逼下与他同乘。

车内温暖如春,案几上摆着精致的点心,琉璃盏里盛着鲜红的果子,连空气都泛着甜香。李知绥倚在软枕上,也不知是睡了还是在养神,总之半天没理他。

马车确实按照亲王车驾的规制,华丽又宽敞,可褚子洵看着对面的人,无端觉得这里逼仄至极。

他危坐在一角,目光一直瞟向车外出神。

越抵进京城,他越觉得不安。

过了城门,自朱雀路延展开去,两旁楼阁林立,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参差十万人家。忽闻净街鞭响,但见八骑金吾卫开道。

煌煌赫赫,吞尽四方风流。

李知绥是属于这片繁华的。

但自己不属于这里。

直到亲卫来禀报,李知绥才百般不情不愿地掀起他高贵的眼皮。

四弦瞥见马车内的褚子洵时,明显皱了皱眉,而后才移开视线,对李知绥道:“殿下,礼部的人在朱雀门候着。”

李知绥“嗯”了一声,波光流转的眼笑眯眯顺着皇城的方向望去,这般距离,除了高耸的宫门,看不看任何人,他却自顾自道:“城门外不见人,以为本王不兴他们接见呢,原来在这等着。”他脸上始终端着笑,却故意扬高了声音,每句话都带着明晃晃的讽刺:“原来在场各位征战多年的将军,都不够让他们甘愿踏出皇城根半步。”

这波仇恨拉得太明显,是个人都听得出来。

随行回京的军将遍布疆北六城,各司其职,几乎没与李知绥这般身份的皇室子弟打过交道,李知绥又多年盘踞一方,立场不明,所以没人真的就附和了他。

可他们不能否认的是,李知绥说的是事实。

除了守城的金吾卫接见他们,皇城内一阵风吹草动都没有。

这数名将军中,更甚有先帝时期被钦定的,承蒙皇恩,征战数十载,戎马半生,所求不过能得到敬重。此番班师回朝乃是皇帝的诏令,却被朝中各臣如此轻视。

说心中对这些尸位素餐却眼高于天的酸儒毫无芥蒂是无可能的。

李知绥“呵呵”一声,白皙的手衬着日下流光溢彩的锦衣,高贵一扬,一语惊人道:“别走了,本王要回府。”

此话一出,在场无人反应得过来。

皇帝的诏令之下哪有不进宫拜见的道理?!

且不说他在疆北把持重兵数年,单凭他贵为亲王这一敏感的身份,公然抗旨,恐怕会被无数人指责“其心昭然”。

众将军都尴尬在原地,有大胆的上前问道:“殿下,圣诏之下进宫述职是首要,您……可是有何急事不便在此刻进宫?”

“没有。”李知绥眯起他明亮的圆眼,眼尾的上扬便愈发锐利明艳。他轻笑:“本王身体抱恙,可不敢冲撞了圣上。待日后精神养足了再面圣也不迟。诸位将军自行进宫罢,恕本王失陪。”

这般委屈的话配上他容光焕发的面色,换句话就是:“我现在心情不好,懒得见皇帝。我的心情好了再去。”

亏他讲得出这乱臣贼子的标配发言!

所有人都被他的话雷到了。

几个年长资深的将军黑着脸就转身策马离去。

褚子洵更是全程听得胆战心惊。

他虽然不懂权势之事,但至少明白天威难测,天子脚下犯如此大逆不道的杀头罪,他可万万不敢恭维。当下脸色便绷得极为难看。

李知绥见他这副表情,突然绽开一个有趣的笑。

何谓有趣——记忆从数年风霜见溯流而过,他见过每一个笑容之下的李知绥。

如一张张脸谱,深窥之下也不见任何表情之外的真实情绪。

可李知绥此刻这一笑,竟笑入了眼底。

“你这是什么表情?”李知绥细细打量着褚子洵每一丝的情绪变化,带着狡黠,话语间轻松得如逗弄孩童般:“是不是觉得本王很蠢,竟然敢公然抗旨?嗯……还是怕本王被杀头,要连累你?”

说实话,都有。可褚子洵只是沉默别过头,当做是否认了。

李知绥也不恼,反而笑得更深了,倾身上前,依旧玩笑着问他:“以前怎么不知道你有这般脾气?”白金的绸罗锦缎铺满案几,那张素丽的脸就近在咫尺。

褚子洵一怔,年轻的眉眼上,眉头皱得更深,看起来生生催老了十岁。李知绥见状,顿时嗤笑出声。褚子洵终于恼了,生硬地丢下一句话:“殿下多虑了。”

见对方恼了,李知绥才收回笑声,反正目的达成了,他也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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