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家

“都睡了吗?”

门外有声音。

“是大伯。”庄婉妍不哭了,抹把眼睛,往门外瞅。

“爸,你才回来么?”盛景明走出堂屋门。

昏黄暗沉的白炽灯光下,披着军绿色大氅的盛有良提着一个大塑料袋,夹着烟站在厨房门口,烟头的红光忽明忽暗。

“刚回来。你舅奶奶不让走,非留在那吃晚饭,你们都吃了吧?”

“吃了,牛肉、猪头肉、豆腐芹菜,还有咸鸭蛋。”

“呵,比我去做客吃得还好。”盛有良吞吐几口烟,红光燃到尽头,烟蒂扔到脚下,踩上去脚尖拧了拧,咳嗽一声,递过来塑料袋,“明明,婉妍,过几天你们俩就过生日了哈,看,给你们买的礼物。”

“什么礼物?书包!”庄婉妍打开塑料袋,双肩挎包,粉嫩嫩印着几只白色的小兔子脑袋,侧面还挂着一个灵动的小棕熊挂件。

“好看呢,粉嫩嫩,还有个小熊呢。”盛景明食指拨拨小熊挂件,展开书包肩带让妹妹的胳膊钻进去。

庄婉妍背好书包,拽着肩带蹦跳转圈,“好轻呀,这个肩带填充海绵了吗?一点都不勒了。”

“呵呵,你大伯疼你吧,看你书包破,还惦记给你买书包。”李芬双手搓着围裙走出来搭腔。

“谢谢大伯。”

“谢啥,明年夏天就要上初中了,这书包衬。”盛有良说着又摸出一支烟,砸到手背上弹弹,夹到嘴角。

“我姐的礼物呢?”庄婉妍停下转圈。

她和姐姐同一天过生日。

盛有良吐口烟圈,笑:“打开书包看看,里面是你姐的。”

“手机?”

“我天,爸,你给我买了个手机啊?!”盛景明盯着掏出的长方形小盒子瞪大眼。班里的同学大部分都有手机了,她清楚家里经济情况,一直没提,没想到父亲竟然给买了。

“这样你打电话就方便了,婉妍,下次想你姐了,就可以直接给她打电话了。”

“哎呀,太好了。姐,你有手机了。”庄婉妍扒着看。

“你们仨别站院子里说啊,去堂屋吧,外面多冷。”李芬解着围裙,往屋里赶仨人。

小方桌上,手机盒子打开,盛景明捧起手机,蓝色外壳,灰白色软键盘,占据手机三分之一的屏幕,“还诺基亚的,爸,你去哪里买的呀?”

盛有良憨厚笑笑,摘掉厚棉帽,挠挠头,提起大氅的衣襟,坐到小方桌旁的马扎上,“在城里,找你新征舅帮着一起买的。”

光线下,他身上那黑毛领都脱落了的绿大氅更显破旧。

盛景明的眼神从父亲袖口破洞处支棱着的棉花上移开,垂下眼帘,咬咬嘴唇叹口气,再抬起头表情已恢复正常,语调放松:“新征舅?就在大市场那片修手表那个人是吗?”

“你还记得啊,就是他。你上高中那会,给你买手表都是他帮的忙。”

盛景明笑一声应答,父亲老实内向,买任何贵重一点的东西,都会找别人帮忙看着,生怕被骗。

“你新征舅说这是大品牌,有质量保证。”

“确实是大品牌,我很多同学都买的这款。”盛景明抚摸着灰白色软键盘,按一下,“咔塔”,屏幕亮起,绿底黑字,“多少钱啊?”

“500多,等过了年,咱家里再装个座机。”

“是吧,婉妍,这样给你姐打电话就不用跑镇上了。”盛有良吐口烟圈笑着逗庄婉妍。

“啊,那太好了,太好了。姐,我要天天给你打电话。”庄婉妍站起身双手撑着小方桌的桌沿原地蹦跳,背后的粉色书包颤来颤去。

“哪能天天打,电话费得多少钱?”李芬扎着头发走过来,听到这,训斥。

庄婉妍瘪嘴,垮脸坐到小马扎上。

“没事,我给你打,我们学校旁边有那种网络电话,便宜,我天天给你打。”盛景明看妹妹失落,摸她脸庞安慰。

“姐,还是你好,不打长,每天打两分钟,好不好?”现在已经开始规划了。

“哈哈,哎,你们这,冷不冷,晚上被子够吧?”盛有良起身往东侧房看。说是东侧房,其实和堂屋中间只隔着一扇玉米杆捆扎做成的间墙,上下都用长竹竿夹着,齐整干净,蓝布门帘利落束在一侧。

两张床、一张老式木桌和一个褪了漆的木柜,满满当当,干净整洁。稍窄一点的小软床靠放在南侧窗户旁,另一张大木床挨着木柜贴着北墙,木桌则是放在两张床之间的东墙边。

“够,她俩还是睡这张大床,被子都是新棉花做的,暖和得很。”李芬抖起红色绸缎被子让盛有良看。

撒花缎子被上金丝线绣的凤凰在灯光下展翅变幻,盛景明不自觉勾唇笑,一个寝室八个人,只有她还在盖这种花被子,是绿色打底绣金孔雀。虽然土到不合群,但她知道这是李芬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新面新里新棉花,暖和。

“呦,你这被窝里还给她俩放特殊武器了哈?”盛有良摸出一个灌满水的青白色玻璃瓶,「葡萄糖注射液」的标签只剩半截,“嗯,还热着呢。”

“哈哈,被窝里暖和吧?”

“暖和,暖和,比我那条件高级多了。”盛有良咧嘴笑,眼神扫过大木床旁的老式书桌,桌面上整齐叠放着庄婉妍的作业本,“等明我把堂屋的电视给她俩搬到这个桌子上吧?这肯定又会熬夜看春晚。”

“明天吧,我把桌子收拾下。”李芬说着端开搁在桌角的针线筐,放到小软床旁的木凳子上,凳子上还放着一大坨苔绿色毛线和一件织了大半的毛衣。

“这是给明明打的毛衣,上个月耽误几天,不然早好了。我再赶赶,开学前能穿上。”

“看你婶多操心。”盛有良说着咳两声,“好,你们几个睡吧。那个,这两天好像还要下雪,你是不是明天过油?”后半句问向李芬,明显和对孩子说话的口气不一样。

“不用你插手,我们娘仨够了,晌午来吃就成。”

“哈哈,我这么有福气啊,走了哈。”盛有良戴上厚棉帽,裹紧绿大氅,回身朝两个孩子挥手。

“再见,大伯。”

“爸,你注意脚下。”盛景明笑着拉开房门。

李芬跟着走出去。

“姐,我们再看看手机。”

“还不行呢,现在还没有安装手机卡呢。”盛景明掖下头发,屈身帮妹妹把背后的小书包取下来。

“去哪里买手机卡呢?”

“去镇上就可以,过几天咱们再去办理,不着急。”

粉色书包仔细放到木柜上,盛景明靠着妹妹,趴在床边的老式木桌上研究手机说明书。

“吱——”,堂屋门推开,李芬哈着气端着两个小塑料盆走过来,盆里水汽氤氲,“快,洗洗下面,一会泡脚。”

“妈,要不今天不洗了吧,天天洗了。”庄婉妍正摆弄手机到兴头上,皱眉反抗。

“不行,女孩子那里,每天都得清理下,不然容易生病。”纵然在农村,条件有限,李芬还是注重卫生,特别是对两个女儿,言传身教。

“我的还是小绿盆吧?”盛景明接过两个小盆。

“对,你的是绿的,婉妍粉的,快点了,婉妍,水一会凉了。”李芬跺脚。

庄婉妍放开手机,跳下凳子,“来了。”

李芬走出去后,两个姐妹背对背解开裤子,坐进水盆里。

“哈,姐,你的水热吗?我的烫屁屁。”

“还好啊。”盛景明轻撩水。

“你不准扭头哈,我还没好。”

盛景明摇头笑,从去年开始,小丫头知道害羞了,洗屁屁、换衣服这些都不准看了。

小盆里的水刚泼出去,李芬又端过来一个搪瓷大盆。

“来,泡脚,泡完赶紧上床。”

“这以后在城里就好了,直接在洗澡间,一下就全洗了。”庄婉妍嘟囔。

“那你就好好念书,考上那个,那个什么学校来着?就北城那个,最好的那个大学?”李芬说着看向盛景明。

“青大。”

李芬使劲点头,“对,青大,考上你就能在大城市上班了,就会有专门洗澡的地方,水龙头一拧就出热水,你想咋洗咋洗。”

庄婉妍晃晃脑袋撇嘴,坐到姐姐摆好的小马扎上,低头解鞋带。

“对了,景明,这套厚棉衣新做的,你在家穿。”

一套大红色撒花棉袄棉裤铺到床上。

盛景明睫毛颤了颤,转头从行李箱里拿出一盒化妆品,“婶,这是给你买的,抹脸,我看你脸都皴了,还有手,都是口子。”

“哎呀,每年回来都买东西,婶不衬好的,浪费钱。”虽是这么说着,李芬笑出鱼尾纹,难得孩子惦记。

“姐,我给你告状,俺妈今年又去给人家摘辣椒了。”

盛景明正要坐下,一听又站起身,“不是说不要去摘了嘛,我说你手上怎么那么多血口子。”

“哎呀,不得攒攒钱么,婉妍还小,以后花钱地方多呢。”

“怎么花钱地方多了?我上学都不用交学费的,九年义务教育。”庄婉妍拧着眉争辩。

“哦,九年后呢,你不得读高中啊?!大学学费一年四五千,还有吃喝、看病,啥不需要钱。”李芬瞪女儿,眼神扭过去又甩过来,“还有出嫁呢,不得给你准备嫁妆啊?”

棉鞋拔掉扔到一旁,庄婉妍绞着眉毛,一字一顿:“我不嫁人,说过多少次了,我不嫁人!”

“好,好,你不嫁,你不嫁,就等着当老闺女吧。”李芬哼。

“婶,还有我呢,我能赚钱。”盛景明捡起妹妹扔乱的棉鞋摆好,坐到小马扎上。

“你先等你大学毕业再说吧。”

“诶——”盛景明还要说话,被李芬扬手打断,“放心了,我还年轻,干活有分寸,赶紧泡脚,水要凉了。”

叹口气,盛景明低头脱鞋,抬起庄婉妍的腿放到膝盖上帮她扯袜子。

看看还气鼓鼓的妹妹,盛景明摸着小脚丫,来了主意,拉到鼻尖嗅着逗她,“我闻闻臭不臭?”

“啊,不要,不要,臭。”庄婉妍往后缩脚,笑了。

“小孩子没有臭的,都是喷喷香的。”盛景明说着撩下水,“有点烫,我先放进去,一会不烫了你再放哈。”

小脚踩着大脚,我踩你,你顶我,陶瓷盆里像灌进了四条鱼。

玩闹一阵后,盛景明弯腰帮妹妹揉搓小脚,揉搓完抬起抖抖水滴,毛巾擦拭干净后,放到棉拖鞋上。

“姐,我能在床上再看一篇童话故事么?”庄婉妍双手按着椅面,摇头卖萌。

“当然可以。”

“那你给我读好不好?”

“你怎么不说给我读?你都五年级了,字都能认全了。”

“那也成,我给你读。”

“泡好赶紧上床,一会脚灌了凉气就白泡了。”李芬又提着热水壶走过来,就着女儿们用过的洗脚水,再添进去一些热水,卷起棉袄袖口,坐到小马扎上,麻利脱掉鞋袜后,双脚没进水中。

“好暖和呀,姐,我还睡里面是吗?”庄婉妍已经爬上床。

“嗯,省得你摔掉。”

“我什么时候摔掉过?!”

“你不记得了,就小学二年级,那......”

“哎呀,说八百遍了。”小丫头又害羞了,蒙头钻进被窝里。

“你还钻?看我不薅出来你。”盛景明假装恶狠狠。

“不要挠我痒,哈哈哈哈,成成,压到成成了,哈哈哈哈。”

盛景明松开手,眼神困惑,“什么成成?”

“就这个小老鼠啊,”庄婉妍举起晚上刚收到的礼物,“我给它起了名字,叫成成。”

“为什么叫成成呢?”

“因为,你的姓是‘成’字打头啊。”

简单一句话砸进耳膜,盛景明心口猛地一缩,睫毛扑闪不停,小痣似乎也跟着动了动,一股酸意冲上鼻腔,眼眶突地红了。

“哈——”她扯开嘴角假笑下,拿腔作势,“小丫头片子,没大没小,看我怎么教训你——”

话音未落,人就像小豹子一样弹起砸到庄婉妍身旁的被褥上,一手夺过成成,另一只手直冲小人儿的痒痒肉。

庄婉妍揪着衣服下摆躲。

银铃般的笑声顿时充满房间。

“你们两个小顽童,赶紧钻被窝了。哎呀,这个吊水瓶不太热了,我再重新装两瓶哈。”刚站起身的李芬又开始忙忙叨叨。

盛景明抬起身,顺顺乱发,“婶,我弄吧。”

“你不知道咋弄,赶紧的,钻被窝。”李芬说完抱上热水瓶拉开堂屋门钻出去。

门缝里灌进来的冷气让盛景明打了个冷颤,她赶忙抱住妹妹钻到被窝里。

白炽灯泡钨丝发红。

暖光下,李芬蜷在床头,眯着眼睛,握着棒针,手指缠绕着毛线上下翻飞,神情平静温柔。

庄婉妍趴在枕头上小手指点着书本上的字,全神贯注念着《卖火柴的小女孩》,声情并茂。

盛景明看着听着,瞳孔渐渐发散,嘴角漾起笑意。

原来世间安抚人心灵的暖意,并非只有驱散黑暗与寒冷的炽阳啊。这寻常灯火下,无条件的疼爱与依恋,足以织成坚固的暖巢,可对抗一切寒霜,驱散所有不安。

“姐,后来小女孩见到她奶奶了吗?”庄婉妍仰起小脸,打断了盛景明的思路。

泪眼婆娑,声音破碎。

盛景明咬了咬嘴唇,抬起手臂将妹妹往怀里拢了拢,柔声道:“见到了,奶奶还带她去了一个有很多好吃的,又温暖的地方。”

“放心,有奶奶保护她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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