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准说话

“喔喔喔——”

鸡鸣声穿透薄雾,颤悠悠刺破清晨的寂静。

室内还沉浸在夜的余韵里,光线暗沉,混沌不清。盛景明眼皮微微波动,含糊哼一声,往被窝里缩了缩头。睡在里面的庄婉妍翻个身,结实躲进姐姐怀里。

“喔喔喔——”

“喔喔喔——”

冬天的公鸡打鸣声格外清脆,仿佛喉咙里折断了冰凌。

“汪——”

“汪汪——”

豆豆似乎被吵到不耐烦,示威。

“喔喔喔——”

“喔喔喔——”

“喔喔喔——”

公鸡不服软,扯着嗓子对峙,像要吵个明白。

一时间,此起彼伏,半个村庄的鸡和狗都招应起来。

躲在被窝里的盛景明探出手,扒下被角,揉揉眼睛看向窗户,窗户并没有窗帘,只是在玻璃上薄刷了一层红漆来遮挡,日久脱落,影影绰绰,缝隙间天色阴沉,青灰色蒙着白雾。

小软床上的被子已经叠得整整齐齐摆在床头,芬婶起床了。

微微抬起些身体,盛景明转头看里侧,庄婉妍侧躺在被窝里,脸朝向她这边,小手抵在下巴处,嘟着嘴。

“小可爱。”盛景明忍不住抬手刮了下她的鼻梁。

似乎有感觉,庄婉妍嘟囔一句,翻过身去,只着粉色秋衣的肩膀露在被子外。

盛景明眼神柔软,嘴角弯起弧度,抬手拉拉被角,帮妹妹仔细掖好。最后探过身再看她两眼,缓缓钻出被窝,轻手轻脚穿上那套红色大棉袄。

别说,还真暖和。

打开门的一瞬,寒气迎面扑来,盛景明肩膀耸起打了个寒战,哆嗦着忙把大红棉袄最靠上的纽扣系紧,头脑瞬间清醒。

“哈——”张嘴出气,一团白雾升腾到眼前。

“咯吱——”抬脚迈步,地面上的薄冰碎成冰渣。

淡青色天幕下,李芬蹲在水池边忙碌。

牵在厨屋和堂屋之间的那条晾衣绳上,昨晚脱掉的袜子硬邦邦支楞着,伸手触摸,指尖瞬时凝住一层寒气,盛景明赶忙缩回手。

寒气从袖口、棉裤口、衣服下摆钻进来,冻得她忍不住倒抽气,虽然身体是冷的,但心头发热,一个人爱不爱你,是完全可以从细节里看出来的。

这袜子应该一早就洗出来了。

芬婶疼自己。

“婶,您忙什么呢?”盛景明端着刷牙缸走近。

“明明,怎么起这么早……呀,怎么没戴帽子啊?”李芬转回头看了一眼盛景明,粉条悉数放进铝盆里,双手在围裙抹抹,快步走回屋内。

不一会,浅灰色绒线帽就戴在了盛景明头顶。掖碎发的手带着皂角香,碰到盛景明的脸颊,冰凉。

“婶,您手好凉,起这么早忙啊?”

“没事,婶皮糙肉厚。你放假呢,怎么也不多睡会?”

“在学校上课,早起习惯了。”白色陶瓷刷牙缸放在接水口的石块上,盛景明拽着铁条绳拉水。

李芬提来茶壶,“我给你添点热水,不然冰牙,水太凉了。”

“多麻烦。”盛景明晃掉陶瓷缸里的一部分凉水伸过来。

“不能怕麻烦。生活,生活,不就是一点点过么,那么急做什么。”李芬给盛景明添完热水又往铺满粉条的铝盆里加了些,支楞着的粉条在热汽中瞬间软塌下去。

“泡这么多粉条?”

“婉妍你们俩不是都爱吃豆皮卷肉吗?今天多炸一些。”

“咱们就四个人,也没什么亲戚,这炸太多了不?”

李芬大手往热水里摁摁粉条,头也不抬,“冬天能放。过年嘛,就是要炸炸东西,蒸蒸馒头,放放鞭炮啊,才有年味。”

“日子就是要张罗起来,才有乐趣不是,这才叫家呀。”

盛景明停下刷牙动作,望着满盆缓慢舒展的粉条若有所思,嘴角的牙膏沫滴下来,她赶忙弯腰,冲洗干净后点头,“您说得对。那我帮您一起炸。”

“哈哈,成,你烧锅。”

“我也学学,下年我炸。”

“这简单,你们大学生一看就会。”

两人说着话,盛景明洗漱好,李芬也收拾停当。

“喊婉妍起来吃饭吧。”李芬派任务,“吃完早饭就开始过油了,还要炸丸子和鱼块呢。”

“我去叫。”盛景明整理着长发,迈进堂屋。

豆豆跑出去玩了,暗黢黢的屋里静悄悄,被窝隆起一个小包,几缕黑色长发散乱搭在被角上。

“哈哈,钻被窝睡了。”盛景明低笑,蹑手蹑脚走过去,趴到几缕小翘毛旁边轻叫,“喵喵喵——”

“小猫来了,还不起么?”

“呵呵,你不是小老鼠么?”庄婉妍笑,小脑袋拱出来,脸颊在被窝里捂得红扑扑地,眼皮半开半阖,带着初醒的懵懂。

“哎呀,醒了呀,快起,要吃早饭了。”盛景明抬手帮她整理凌乱的头发。

“嗯哼,外面冷,不想起。”

“起吧哈。”盛景明掀开第一层棉被,抽出夹在两层被子间的毛衣,折到领口处往她头上套,“来,穿上。”

“嗯哼哼,冷,”庄婉妍躲过套圈,缩回被窝,“不起,太冷了。”

看到妹妹像只寄居蟹一样又缩回壳里,盛景明眼波流动,笑意从眼角爬上来,指关节微屈,悬停在洞口,清清嗓子下最后通牒,“你起不起?不起的话,我的手可要伸进去挠痒痒了。”

“哼,你不许。”“小山丘”蠕动两下,蜷缩地更紧实了。

盛景明捂嘴笑,指关节伸直,整只手像条小鱼般顺着洞口无声滑进被窝里。

触手温热暖烘烘。

“啊,啊,啊。好凉,姐,你的手好凉。”庄婉妍边躲边叫,试图用膝盖压住入侵者。

鱼儿却快速游开,啄到了她的脚心。

“啊,痒,痒,痒。”“小山丘”土崩瓦解,庄婉妍扑腾逃避。

“起不起?!起不起?!”盛景明揪住庄婉妍的胳膊,翻个身,假装打她小屁股。

“啊,我投降,投降,起了,起了。”

“这才对,别冻到了,”盛景明快速帮她套上毛衣,“一会我给你编辫子,三股辫好不好?”

“不梳辫子了,我想散下来,像你这样。”

盛景明展开棉袄,看着妹妹的软毛,点头,“也成,戴着帽子呢,风也吹不太乱。”

“姐,中午咱们出去玩吗?”

“不去,一会过油呢。”

过油是北方农村习俗,主要会炸一些鸡、鱼、肉类。

炸豆皮卷肉,是老一辈的人才热衷的厨艺。首先买到薄豆皮,这种豆皮不是平常的豆腐皮,是黄豆磨成汁放置一段时间后上面结的那一层薄薄的膜,揭起来晒干,就是薄如纸、金灿灿的薄豆皮了。难以量产,很不好买。

待买到薄豆皮后,就是调肉馅了。红薯粉条泡上半天,斩碎,撒在肥瘦相间的肉馅里,倒葱花、姜丁,加盐,淋酱油,撒五香粉,最后勾上两圈香油,搅拌均匀就可以开工了。

金灿灿的薄豆皮摊开,掺着粉条的肉馅均匀抹上,叠成竖长条,在面糊里裹一下,放入冒泡的油锅里。中火慢炸,大笊篱来回推几次,盛出后就是喷香流油的豆皮卷肉了。

在路禹农村还有个通俗的名字——瓤菜。

码进碗里,上锅蒸二十分钟,庄婉妍的口水就会流下来。

“妈,这还没做好呢,我感觉我都流口水了。”庄婉妍站在锅边,看着油锅里挤在一起像凫水的雏鸭群一般的豆皮卷肉们,舔嘴唇。

“嘘——不要说话。”裹着绿头巾的李芬一脸严肃盯着油锅看火候,抬起手腕卷袖口。

盛景明笑,继续往锅里添柴:“芬婶,火怎么样?大不大,我要不要退出来一些柴禾?”

笊篱推推豆皮卷肉们,李芬瞪大眼睛仔细分辨,开口定性:“这样就可以。”

“嘘——不要说话。”庄婉妍学她妈的表情和语气。

盛景明埋下头,肩膀耸动,压制着不笑出声。

“啧,你这个妮子,不让你说话,不让你说话,你非说话,再说话出去。”李芬拧眉瞪眼。

庄婉妍低头绷嘴,“噗——”笑声溢出来。

李芬:“啧——”

“不是,妈,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呀,为啥每年过油都不让说话?”

“你还笑是不是?”李芬跺脚,举笊篱。

“我害怕,我害怕。”嘴里说着害怕,庄婉妍还是“咯咯咯”笑到前仰后合,再次收到妈妈的眼刀后,跳到灶台口,趴到姐姐腿上憋笑。

瞪一眼女儿,李芬收回笊篱,保持专注,往外捞豆皮卷肉。

一笊篱,一笊篱,不一会,小“气死猫”里满满当当。

“气死猫”是一种藤条编织的筐,名叫“气死猫”是因为这种筐有缝隙可以通风,香味能透出来,但是想偷吃的猫咪只能闻香却打不开,所以叫“气死猫”。

小“气死猫”抱到堂屋后,李芬又抱过来一个大“气死猫”。

“这次不准吭声啊,一声都不准吭,要炸丸子了。”李芬女士棉袄袖口高挽,露着白而微胖的小手臂,脸庞红亮,庄重严肃。

“姐,为啥炸东西不准吭声?”小声吭声。

盛景明伸着树枝扒拉炉膛里的柴火,木风箱拉不停,“不知道,是个千古谜题,俺奶奶那辈都不知道。”

李芬笊篱一砸铁锅沿,“砰”一声响,怒:“你俩还说话是不是?再说话出去。”

登时,安静如鸡,只有锅里的油不听话,还在“滋啦啦”作响。

丸子、鱼、肉都炸好后,李芬允许两人说话了。

可没人有空说话了,两个小姐妹围着“气死猫”吃炸丸子,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哈哈哈”乐不停。

盛有良背着手走过来。

“这都吃上了啊?”

“真是山猫鼻子尖哈,你是闻到香了吗?”李芬看盛有良低头扒筐,笑,“赶紧趁热吃吧。”

“这卖相不错。”

“明明烧的锅,火候好。”

“丫头还会干活了哈,以前都没怎么干过。”盛有良看着女儿笑,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宝贝。

“俺姐不仅会烧锅,还炸了两锅呢,比俺妈炸得都酥。”庄婉妍抢着夸奖。

“是吗?哪是你姐炸的?我尝尝。”盛有良晃晃“气死猫”寻找。

一筐炸货“呼啦啦”响,油香浓郁,扑入鼻孔,人控制不住舔嘴唇。

“这个,大伯,您尝尝。”庄婉妍递过去手里的两个绿豆丸子,色泽金黄。

“嗯,酥脆,好吃得很呀。”盛有良配合给面子,一口一个。

李芬双手擦擦围裙,抓起几个丸子,看向盛景明,“哎,对了,明明,后天你过生日呢,咱怎么吃?”

“怎么吃,这不都是吃的吗?”盛景明捏着丸子指指“气死猫”。

她的生日,每年李芬记得比她还清。

“还和去年一样,推后三天,和婉妍一起过。”

“姐,我提前三天凑成和你一起过吧?”庄婉妍人小主意大。

“就二十六过吧,还是你姐凑你。”盛有良又捞一把丸子,转头看向李芬,“是不是做个汤,光吃这个嗓子干不干?”

“哎呀,你看看你,这不干活,要求还挺多的哈。”嘴里虽然这样说着,李芬还是走向厨屋,“你们喝甜汤还是咸汤?”

“喝甜的,这都是咸的了。”人小主意大的人还人小事多。

“那红薯粥?”

“姐,你想喝啥?”

“就红薯粥吧,可以加点棒渣。”

“那就棒渣红薯粥。”李芬笑着走进厨屋。

盛景明盯两眼父亲,缓缓开口:“爸,我给您买的那件皮夹克,您怎么不穿?”

“在家穿那么好干嘛,这衣服也可以啊,多时髦。”盛有良抖抖身上的牛仔服,胳膊肘已经洗到泛白,领口和袖口磨出了毛边。

这是盛景明初中时候的衣服,淘汰后被父亲接手了。想想不舍得给自己买一件新衣服的人,花500多给自己买手机,盛景明又红了眼眶。

“爸,您尝尝,这是我炸的。”盛景明从“气死猫”里捡出一条豆皮卷肉递给父亲,又挑出一块炸得焦黄的鸡块,“婉妍,这块鸡肉炸得透,看着很焦,你尝尝。”

“姐,我有点饱了呢。”

“你长身体呢,再吃一点吧。”和父亲一样,盛景明也没有多少好东西,但好的她都想留给妹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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