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赶会

生日最终还是像往年一样,放到同一天过,农历二十六,大的凑小的。

农村生活条件大多紧紧巴巴,过生日不兴什么生日蛋糕,一般都是给孩子煮个鸡蛋就算过去了。但注重生活仪式感的李芬每年还是会变着法地炒几个菜应景。

“两人的生日呢。”她每次都这么说。

吃完早饭,盛景明推出三轮车,攥着抹布擦车斗,正好逢集会,她要带妹妹去镇上买生日蛋糕。

“明明,给你,带着钱。”李芬递过来三十块钱。

“婶,俺爸给过我了,你别管了。”盛景明没有接,李芬就靠着几亩薄田生活,没有出去打工,手头没多少钱的。

“拿着吧,你爸给是你爸给的。”李芬硬塞过来。

盛景明死活不要,推搡,原本平整的纸币又被揉搓皱巴。

“婉妍,快出来了。”盛景明推回李芬的手,朝屋里喊。

“好了,来了。”庄婉妍拽着帽沿跑出来,红衣红帽小红靴,炫彩灵动,小鹿般雀跃。

小尾巴豆豆也跟着跳出来,围着三轮车撒欢,顺时针跑,逆时针跑,扒着车沿“呜呜”叫。

零钱折好放进裤子口袋,李芬仰脸看看天,“嗯,天阴也好,没开化,能骑动车。嘶——就是冷,等下,你们带个被子,路上蒙住头。”

大红薄棉被还没放进车斗,庄婉妍已经嘟嘴抗议:“哎呀,妈,不蒙了,丑。”

“什么丑不丑的,这么冷的天,冻坏你了。”小马扎放进车斗,被子搁上。

“姐,你戴上俺妈这双手套,暖和。”

“这车把不是有手套么?”

“那个漏风。”庄婉妍仔细帮姐姐戴好棉手套,瞅瞅那床红色缎子被,拽起来塞到母亲怀里。

“啧,”李芬拧眉叹气,又转身进屋,抱出来一件绿色军用棉大衣,“不蒙被子,蒙这个大衣总成吧?”

“……”

“拿上,一会骑起来就有风了。”盛景明接过放进车斗里。

庄婉妍撇撇嘴,提起羽绒服下摆,摁着姐姐的胳膊,翻进车斗,坐到小马扎上。

“别带豆豆了,集会上人多,再跑丢了。”李芬说着话已抄起豆豆抱在怀里。

“好吧,豆豆,再见,你在家乖乖等我哦,会买蛋糕回来呦。”庄婉妍连连冲豆豆飞吻。

豆豆“呜呜呜”挣扎,奈何大主人的臂膀太有力,它连爪子都挣脱不开。

从盛庄村到蔡口镇,大概五六公里的路途。

铅灰色乌云下,盛景明弓腰踩着脚踏,三轮车碾过结冰的路面,“咯吱咯吱”脆响。

“姐,路不好,我下来推吧。”

“别下来,我能骑动。”盛景明伏身猛蹬几圈,三轮车“嘎吱嘎吱”晃晃悠悠加速。

“好快呀。”庄婉妍站起身大叫,随后摘下手套,小手绕过去摸摸姐姐的脸颊,“姐,你冻脸不?”

“有围巾,不冻。”

“我抱着你。”庄婉妍趴到盛景明后背环抱住她肩膀。

隔着两层棉絮,盛景明都能感受到妹妹的体温。

“别站着哈,招风,坐车里,蒙上大衣。”

“没事,我不冷,戴着帽子呢。”

盛景明还没来得制止妹妹,眼前的高岗已拦在车轮前,马上俯下身用力踩脚踏。

庄婉妍屏住呼吸,搂紧姐姐的脖颈,直到翻过高岗,才跟着长松了一口气。

还没到集会,路口已经热闹起来,冻土硬生生被踩活了,腾起尺把高的浮沉,三轮车挨着三轮车,往东的往西的,去南的走北的,横七竖八挪动着,搅成一锅黏糊的粥。

“冰糖——葫芦诶!”

“不甜不要钱!”

“冰糖——葫芦诶!”

穿着灰黑色臃肿棉袄的大爷扛着扎满冰糖葫芦的草把子,在车群中挤出一条路,吆喝声沙哑洪亮,传遍整条街。

包了蓝白条纹塑料布的三轮车里蹦出来两个裹成球的小孩,“奶奶,奶奶,我要吃冰糖葫芦。”

“别跑,别跑。”奶奶跳下车,往头顶甩下垂落的褐色头巾,抓住小球们,拎回三轮车旁,塞进车斗里,“到集会上就给你们买哈,马上到了。”

“冰糖——葫芦诶——不甜不要钱!”大爷看有潜在顾客,挺着脖颈起劲吆喝。

“大爷,多少钱一串?”盛景明冲着大爷背影喊。

大爷惊讶回头,眼睛一闪,马上堆上笑意,满脸褶皱里似乎都夹着糖稀,“一块五一串,你看多长,还带糖翅膀。”

糖羽确实大。

“姐,贵了,集上都一块钱一串。”庄婉妍趴姐姐耳边小声讲。

“一块钱一串的没他这个大吧?”

“大爷,买一串。”盛景明摘下手套,拉开羽绒服拉链,取下挂在脖间的小挂包,打开小挂包上的拉链,“给您两块。”

“好,找你五毛。”大爷拉开大氅,从胸前口袋掏出一沓橡皮筋捆着的零钞,“呸”,口水吐到大拇指和食指上搓搓,抽出五毛钱。

盛景明眼皮跳动两下,捏住钱角塞到裤兜里。

“我要这串,这串。”庄婉妍站在三轮车上扫视着草把子,挑选。

“好,给你这串,看看这糖翅膀,大不大?”临走了,大爷还夸着自己手艺。

“姐,你尝尝。”庄婉妍趴在姐姐肩膀上,举着冰糖葫芦喂到她嘴边。

盛景明往一侧扭头,“我不吃,我大了,这都是给小孩子吃的。”

“哎呀,你尝尝嘛,就咬上面这颗。”最大的红果。

“走了,走了,前面动了。”后面的三轮车上大婶摆手催。

盛景明马上转身踩脚踏。

“你尝尝嘛。”庄婉妍还在坚持,糖衣已经蹭到盛景明唇边。

“你吃上面这颗,我吃下面这颗。”盛景明让步。

一块五的冰糖葫芦确实比一块钱的果大,糖壳也厚,更甜。

集会人挨着人,车连着车,水泄不通。

无数顶粘着灰尘的棉帽在视野里起伏,脚下的冻土已被踩到稀烂,滑腻又硌脚。卖家的吆喝声、买家的讨价声、孩童的啼哭吵闹声、听不清字节的喜庆歌曲声,嗡嗡搅拌在一起混合成让人头皮发麻的背景音。

生肉的甜腥气、笼子里的鸡鸭扑腾出的酸嗖气、炸馓子的麦香味、烤红薯的香甜味......刺骨的冷空气被各种气味蒸腾包裹,冲击得人眩晕。

盛景明推着三轮车在人缝中艰难前行,“婉妍,你还想要什么吗?”

“不要什么,姐,家里都有。”纵然这么说着,庄婉妍的小脑袋还是四处扭着,眼神新奇兴奋。

“吃香蕉吗?”

“不吃,吃一串冰糖葫芦,我都饱了。”

看妹妹这么懂事,盛景明眼神发软,踮起脚尖张望,瞥到路边卖头绳的小摊,“给你买几个头绳好不好?”

庄婉妍扶着姐姐肩膀,站直身体看向卖头绳处。

摊主是个老婆婆,裹着厚重的黑色旧棉袄,抄手靠坐在车沿上。满是泥巴的三轮车斗上支着块木板,上面铺了一张褪成土黄色的旧绒布,五颜六色的头绳散乱堆在一起,纯黑的、淡粉的、果绿的、奶黄的、红绒的、亮丝的、带着白闪闪小珍珠的。

“这个怎么样,你看,带个小铃铛。”挑挑拣拣半天,盛景明捏起一条镶着大红色花边的粉头绳递给妹妹看,绳上挂着两个小铃铛,轻轻一碰,“叮呤呤”响。

“多少钱啊?”庄婉妍凑近些问姐姐,声音轻过呵出的白气。

“奶奶,这条头绳多少钱?”

“一块。”

“要。”庄婉妍马上接住头绳戴到手腕上。

“这个发卡呢?”盛景明又挑选出一个大红色发卡,发卡尾端是个塑料材质的卡通小猫咪头像。

“不要,姐,这个带猫,不要带猫的。”

“为什么呢?小猫咪不可爱吗?”

“可爱呀,但是家里有成成,我怕成成害怕。”

“哈哈哈哈。”盛景明被妹妹逗乐了,笑着轻点下她的脑门,“你呀——”

声音甜得像冰糖葫芦上扯长的糖稀。

“那这个怎么样,图像是草莓,好看吗?”

“这个可以。”

“这个五毛,你买仨吧,孩子,仨一块钱。”老婆婆声音平和沙哑,是副老烟嗓。

红草莓、绿西瓜、黄柠檬。庄婉妍最后选择了这三个图案。

盛景明推着三轮车继续往前挤,庄婉妍坐在车斗里来回摆弄手腕上的铃铛和三个水果发卡,脱掉绒线帽一样样试戴,嘴角弯弯。

三轮车推到镇上仅有的一家蛋糕店门口时,盛景明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来,下来。”张开双臂抱下妹妹,盛景明脱掉手套摸摸她的脸颊,“不冷吧?”

“不冷。”

“我看小脸红扑扑地。”

“热的,人太多了。”

“就这还闹着下来呢,下来挤会更热。”盛景明满眼宠溺,抹一把汗,牵着妹妹的手走进蛋糕店。

粘着糖霜的玻璃门一推开,浓郁的香甜气便冲入鼻孔。

不足十平米的小屋,成品、半成品、纸盒堆得几乎没有下脚的空。顶到天花板的简易货架上层层叠叠挤满了各种甜点,刚出炉的鸡蛋糕、堆成小山的沙琪玛、裹着椰蓉的糯米糍、挂着糖稀的江米条......

横亘在门口的玻璃展示柜浑浊不清,隐约可见里面摆着一些干巴的蛋糕模型。

盛景明围着展示柜看一圈,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模型没有可参考性。

“老板,蛋糕怎么做?”

“要多大的?”柜台里,正戴着棉布手套从老式烤箱里抽出方盘的中年女人转回头,脸庞富态红亮。

“小一点的,四个人吃。”

“那得八寸。”

“多少钱?”

“20。”

盛景明眼皮掀合两次,咬了咬嘴唇,“那再小一点的呢?”

“最小六寸,没有再小的了,六寸的12,这么大。”排满鸡蛋糕的铁烤盘放到玻璃柜上,女人指指下面的模型。

一手可以握完。

“老板娘,买鸡蛋糕。”旁边有顾客挤过来。

“看,刚做好的,才出炉,还热着呢。5块钱一斤哈,称两斤?”

“一斤。”

盛景明站在旁边看着顾客走了两三拨,咬了咬牙:“那买八寸的吧。”

“姐,买小的吧。”庄婉妍拉扯姐姐的衣角。

“没事,我们人多,再说冬天也能放。”盛景明摸摸妹妹的脑袋。

“得等半小时,你们俩可以先逛会,北头有杂技,玩一会再来拿。”老板娘说着扯过来一个卷起毛边的本子,“唰唰”记录。

“交钱吧。”

“好。”盛景明拉开小钱包拉链,里面一张绿票子,还有几张零钱。

“收50,找你30。”老板娘从木头盒子里扯出三张10元递给盛景明。

“大姐,三轮车可以放你门口吗?我们回来取蛋糕的时候再骑走。”

“可以,可以,推旁边别堵住路就成。”老板娘的语调陡然欢快起来,比刚出炉的鸡蛋糕还甜腻。

盛景明揽着庄婉妍的肩头往前逛,路过一处惹眼的烟花炮竹售卖处,停下脚步。

满是纸屑的地面上,几把塑料凳子撑着三四张木板,烟花堆成了小山,有四方成盒的、有圆桶形状的、有萤火棒般的飞毛腿,也有小砸泡,包装花花绿绿带着刺目的红。

劣质呛人的火药硫磺味弥漫在空气中,危险又诱人。

“婉妍,你想不想放烟花?我们可以买一桶的。”

“啊,要放吗?”眼睛已经亮了。

“你不是又拿奖状了嘛,我们三十那晚,放烟花庆祝好不好?”

“嗯……贵不贵?”庄婉妍扯着姐姐衣角犹豫。

“大叔,这种烟花多少钱?”盛景明指着一小桶红色扇形的烟花盒问,上面四个黄色大字——「凤凰展翅」,墨迹溃散,叠影晕染。

“呦,小姑娘会买,这种叫火凤凰,能飞三十多米呢,炸开就是凤凰展翅,吉利。18一桶,看你们俩小姑娘,15拿走。”

听到价钱,盛景明心里咯噔一下,在学校三四天的伙食费了。

但转头看到了妹妹期盼的眼神。

“买了,我们等会再来拿。”

“耶。”庄婉妍拍手,“那天我要放。”

“好,让你放,敢不敢点火呀?”

“你瞧不起我。”

“给你装好放着哈,再送你们一盒小砸炮。”乡里乡村,熟人生意,老板们都懂这些,收了钱会再送点东西。

“谢谢大叔。”盛景明牵着妹妹的手,继续往集会深处走。

杂耍,每次大集会都有的项目,小孩子们都爱看。

庄婉妍也爱看。

哄哄乱乱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堆人,像煮沸的饺子锅。

锣鼓点子震天响,人群里爆发出一阵阵喝彩和掌声。

“看不到吧?”盛景明踮起脚尖,隐约看到里面有个男人光着膀子在练功。

“看不到。”庄婉妍身高一米四,前面的每个人都比她高,她蹦来蹦去找角度,像只翅膀坏掉、兴奋又焦急的小麻雀。

盛景明看着妹妹努力蹦跳却徒劳的样子,软了眼神。

“来,骑我肩膀上。”说着已经利落地蹲下身体,半跪在妹妹面前。

“不行,姐,会压坏你的。”

“去年看杂技不是也骑我肩膀上了吗?”

“我今年重了,快60斤了。”

“60斤没事,你80斤我也扛得动,快点。”盛景明蹲在地上催,一个小伙子没留神,几乎踩到她身上。

执拗不过,庄婉妍只得抬腿搭到姐姐肩膀上,抱住她的头。

盛景明双手撑住地面,腰背发力,稳稳地站了起来。

“怎么样,姐厉害吧?”双手扣住垂在胸前的小腿,盛景明讨夸奖。

“厉害!”庄婉妍笑出一口小白牙。

“那我再往前走点,会看得更清。”

盛景明说着见缝插针往前塞。

“不用往前了,这就可以了。”

“哇——!看得见了,吞火呢,吐出来了,吐出来了。姐,你能看见吗?”

视野骤然拔高,眼前豁然开朗,庄婉妍张牙舞爪。

“我也看见了。”

并没有看多久,庄婉妍借口没意思,便坚持滑了下来,她怕累到姐姐。

十岁的小女孩,敏感又贴心,盛景明感觉得到。

下来前,庄婉妍亲了一口姐姐的头顶,盛景明弯了嘴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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