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生日与雪

正午时分,天色却暗沉地如同傍晚。

堂屋亮着灯,那张擦得锃亮的小方桌被挪到了屋子正中的灯泡下。

生日蛋糕放在小方桌的主位,粗糙厚实的奶油侧壁裱着一圈粉色波浪纹。奶油上面,红色果酱写着「生日快乐」四个大字,歪歪扭扭。旁边还点缀着几朵色素调制的奶油小花,饱满硬挺,色彩艳俗。

盛有良、李芬、盛景明、庄婉妍四个人围坐一团。

“过了这个生日,明明就20岁了,婉妍也11了。”盛有良开场白,说一半不知道怎么继续,憨厚挠头笑。

“都是大人了。”李芬接。

“对,都是大人了,明年婉妍就上初中了哈。”

庄婉妍小手握在一起垂放在膝盖上,板正坐好,专心听大人讲话。

豆豆也像个人一样端坐在小主人旁边的矮木凳上,依偎着她,两只黑溜溜的眼睛死盯着盆里的大骨头。

盛景明小心翼翼从薄纸盒里捏起两根印着螺旋花纹的彩色细蜡烛,插到蛋糕顶部的果酱大字旁,“爸,给我下打火机。”

“我来点。”盛有良摸索上衣口袋,拽开牛仔服拉链,掏出塑料打火机。

细小的火苗跳跃起来,在蛋糕上方轻轻摇曳。

农村人吃饭,无论冬夏,只要是白天,都没有关门的习惯。

堂屋那扇掉漆的黑木门照例敞开着。

“婉妍,许个愿望吧。”盛景明目光温柔,声音如同化了的奶油般甜润。

就在这时,一阵贼风贴着地面刮来,火苗猛地一矮,眼看就要熄灭。

一只拢成半圆的手掌,快速伸来,挡在蜡烛旁,稳稳地护住了烛光,是盛景明。

庄婉妍笑弯眉眼,起身拉拉小马扎紧挨住姐姐坐,“姐,咱俩一起许愿。”

两人头抵头凑在一起,双手合十放到胸前,紧闭双眼,嘴唇无声翕动,停顿三秒睁开眼,鼓起腮帮吹一口气。

“呼——”,烛火熄灭,细烟升起。

“都许的什么愿望呀?”盛有良好奇,微微俯身问。

“哦......”盛景明将垂落到额前的一缕碎发掖到耳后,侧头看妹妹。

庄婉妍眼睛亮晶晶,也在等待答案。

收回眼神,盛景明撕开一次性塑料袋,拿出一把薄薄的塑料小刀,拔掉蜡烛,对准蛋糕中线开始切。

许的什么愿望呢?她难以启齿。

她许的愿望是——婉妍以后不再受欺负。

庄婉妍的父亲去世早,从上小学开始,她就被小朋友们追着叫“没有爹的”。那些闲言碎语、不怀好意的目光,盛景明希望烛光熄灭之际,也一起烟消云散。

“先别吃蛋糕,先吃菜,一桌子菜呢。”李芬怕浪费,叠起来刚铺开的小纸盘。

“嗯,你许的是什么?”自己的愿望不好意思说出口,盛景明放下塑料小刀,胳膊肘捅捅小寿星,问她的。

“不给你们说。”庄婉妍脸颊腾起两片红晕,低头摆弄套在手腕间的小铃铛。

“哈哈,害羞了。”李芬笑。

庄婉妍哼一声站起身。

“干嘛去,要吃饭了。”李芬握着筷子敲桌喊。

“拿东西。”

东西拿来,庄婉妍双手递给盛景明:“姐,生日快乐,你送了我小老鼠,我送你这个。”

“什么?”盛景明瞅着眼前的大红色布包诧异。庄家不富裕,更不用说小婉妍了。

“打开看看嘛。”

大红色布包解开,一双苔绿色毛线手套整整齐齐躺在红布上,织的是经典的螺纹圈,针脚不算细密,松紧不一,大拇指收线处还缠着个歪歪扭扭的大疙瘩。

“手套!”盛景明摸摸毛线,柔软带着轻微毛刺刺的触感,抬头看李芬。

“别看我哈,不是我织的。”李芬抿着嘴笑,眼神瞥到豆豆伸向大骨头的爪子,筷子抬起敲了下。

豆豆顿时偃旗息鼓,收回爪子坐好,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低下头,偷偷翻起眼神查看,待看到大主人圆睁的双眼,赶忙趴下装石化。

盛景明一脸不可思议望向妹妹:“你织的?”

庄婉妍眼神垂下落到蛋糕上又弹起,表情带着羞涩和雀跃,小声:“我没学太会,不会打手指头,所以手掌这边是连一起的。”

“哈——”盛景明撑开手套,小心翼翼戴到手上,大小合适,捂到脸颊上体验,“好暖和啊。”

“这么厉害,你什么时候学会用棒针的呀?”

“不是,这手指头好难勾的,这大拇指勾得很可以呀。”

盛景明前后翻看着手套,眉心轻蹙,眉尾却弯下来,她自己都不会织的。

“心灵得很,看我打一遍就记住了。”李芬夸奖。

“暖和。”盛景明眼眶发烫,盯着手套重复。

“喜欢吗?”看姐姐不断抚摸手套,庄婉妍撅着嘴讨夸奖。

“喜欢,太喜欢了,这样干什么都不冻手了,谢谢。”毛线手套抓住庄婉妍的小手。

庄婉妍低下头,小声嗫嚅:“你都送我成成了。”

手套抓着小手晃了又晃,盛景明的眼睛瞟到妹妹手指上的刮痕,原来不是捡柴禾划伤的,睫毛颤了又颤,眼圈开始变红。

“好啦,好啦,赶紧吃饭吧,看,菜都凉了。”李芬看盛景明笑容收敛,忙招呼。

盛有良掐灭烟,抓起筷子在桌面上扽扽,并齐夹菜,豆芽塞进嘴里还没咽完又开口:“这过了年,你俩就是亲姐妹了。”

筷子尖悬垂在豆腐上,盛景明怔住,稳稳神夹起豆腐放进碗里,迟疑开口:“是要大办吗?”

两条猪大腿和那么多肉。

盛有良放下碗筷,手掌抹下嘴巴,双手搓搓,摸上衣口袋,找烟。

“哎呀,这吃饭呢,孩子们都在,别再吸了。”李芬拧眉制止。

掏出来的皱烟盒放到粥碗旁,盛有良抓起筷子,托在手里摆弄。

“本来我想的是叫来你新房舅,和你二爷,还有你几个堂叔吃顿饭就成了。”

筷子尖在手掌心轻轻磕两下,盛有良夹起一块豆腐放进嘴里,边嚼边说:

“你几个堂叔的意思是既然吃饭了,趁春节在家,就都热闹下,到时咱们这边坐四桌,你新房舅那边来一桌,总共办五桌。”

猪大腿们足够了。

五十多岁的人,说起自己的婚事,局促得像个孩子,声线颤抖。

盛景明轻轻呼出一口气,伸筷子夹起一片牛肉,放进妹妹碗中,目光扫过低着头的两个大人,语气温软:“那都准备好菜了,就这么办吧。”

“放到哪天?”

“初六吧,初五我和你芬婶去区里把证扯回来,初六请客。”盛有良语调欢快起来,重新端起粥碗,“哧溜——”转着碗沿吸下一大口粥。

“去区里领证?不是应该去乡里吗?”

“乡里这边有固定时间,需要等,去区里快。”

“初五去,民政局不都初八上班吗?”

“初八吗?你宝贤叔说初五就上班了呢。”

“是吗?”盛景明皱眉,她并不懂这些,只是按照常识推理。

咳了咳,盛有良夹起一根大骨头,“唉,不管它了,初五去看看,一张证,扯不扯的都不打紧。”

豆豆看到骨头被夹起,忙从小矮凳上跳下来,钻到盛有良身边仰着脸等待。

“豆豆,来,吃。”庄婉妍看着尾巴摇出残影的小宝贝,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忙给它也夹了一根大骨头。

“你也把肉剔剔。”看女儿要把整根满裹着瘦肉的骨头放进豆豆饭盆里,李芬心疼,伸手阻止,收到女儿的白眼。

“切,真是疼它比疼我还狠。”

盛景明听到摇头笑,夹起一根更丰肥的骨头放到李芬碗里,“婶,您吃。”

李芬眼尾笑出细纹,瞥一眼专心喂小狗的女儿,“哼”一声,“学学你姐吧,学学怎么疼人。”

“我......”庄婉妍抬起头要和母亲顶嘴,话还没说出口,眉头高挑,眼睛发亮,“姐,你看,又下雪了。”

随着这声惊呼,三个大人都望向门外。

雪粒如筛下的面粉,簌簌地飘洒下来。

“汪——汪汪——”豆豆飞奔到院子里撒欢,在堂屋和厨屋间之间来回做折返跑。

“你看它高兴地,比婉妍还喜欢下雪。”李芬筷子指着豆豆笑。

“我就是喜欢下雪嘛,可以堆雪人,打雪仗呀。”

盛景明夹起一块鸡肉放进妹妹碗里,“那赶紧吃,吃完咱们出去玩。”

“你们别着急,这雪下大还得些时候呢,慢慢吃。”李芬看着两个着急出门玩的孩子安抚。

她说错了,雪越下越密,饭还没吃完,地面已经积出薄薄一层白。

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院墙外已经传来孩童的打闹声,像一群出笼的小鸟。

蛋糕只吃了一小块,两人就迫不及待换上羽绒服冲出家门。

豆豆甩开小短腿撵到门口,李芬一句“豆豆,回来啃骨头了”,贪吃狗劈叉在薄雪上。

“我带把小铁锹,给你堆个雪人。”盛景明临出门前还不忘带上工具。

庄家背后往北过一户人家就是田地。

大雪覆盖下的田野,一片肃静,像银装素裹的仙境。

“雪还有点薄呢。”庄婉妍跺跺脚下,积雪刚没过鞋底。

“没事,一点点推雪球,先这样,”盛景明脱下手套,两手捧着雪挤在一起攥成一个小圆疙瘩,“然后把它放到地上,用脚慢慢往前滚。”

“我知道,你去年都教我了,我会。”庄婉妍跑过来往前踢小雪疙瘩,力道给得太急,雪疙瘩滚动两圈就散了。

“哎呀,散了。”

“小笨瓜,没事,我再给你造个大一点的。”盛景明蹲下身,双手来回拢雪,拢在一起,用力挤。

大雪疙瘩做好。

“呦,景明和婉妍出来玩呢?”走过来三个溜达的邻居。

“嗯,是,山桃奶奶,大娘,婶。”盛景明站起身,拍拍手上的雪末,微笑打招呼。

“咦,你看,又长高了。”山桃奶奶眯眼打量。

盛景明提口气哈出,接不上话。她三年没长个了。

“景明,你这还在后面住是吗?”头缠绿围巾的妇女问。

“不都一直在后院住嘛。”咳着瓜子的小媳妇回。

“哈哈,这马上都得搬前院了吧?你看你爸把院子收拾得,多利索。”山桃奶奶背着手赞叹,一口黄牙带着缺口。

其他两个妇女跟着笑,偷偷交换眼神。

盛景明也扯起笑容,嘴角强行拉到半截,没挑上去,看着只是鼓了下脸颊。

“你爸要办事了你知道吧,啥时候办啊?”咳着瓜子的小媳妇探头探脑打听,一脸促狭。

为老不尊,嚼人舌根。

庄婉妍看着她们眉眼间那隐秘的兴奋感,哼一声走开,“姐,我们去北地玩了,走了。”

“那,奶奶,大娘,婶,我先过去了。”盛景明提着铁锹大步往前追。

“你看看,这真成一家人了。”

“诶,大娘,你说他俩这啥时候好上的?”

“前几年有良不都开始帮芬种地了吗?”

“那不是芬给他养孩子了吗?”

“哼一个光棍,一个寡妇,当时我就看出来了,肯定会搞一块。”

“铁定好几年了,不然你说成相都死那么多年了,芬咋不改嫁?哼,早看对眼了。”

......

农村人就是这,大都不是什么大恶之人,但生活单调,娱乐活动少,聚在一起就喜欢扑风捉影深度挖掘,信息加工传闲话,缓解自身压力获得认同感、归属感和优越感。

“干嘛走那么快?”盛景明铁锹做拐仗助力,都赶不上妹妹的步伐。

“哼,一群人整天就爱瞎咧咧,不要脸。”

“啧,小女孩,不能老骂人。”

猛地站住,庄婉妍扭身争辩:“我就骂,天天含沙射影的,俺妈都不敢出门。”呼出的白气在冷风里散开,大眼睛此刻湿漉漉泛着光。

盛景明扔下铁锹,走近一步捧住她冻红的小脸蛋,眼神久久停在她的眼睫上,直到眼睫挂上泪珠,“不哭啊。”

说完这句话,盛景明便再也说不下去,扣住庄婉妍的后背搂进怀里,“不理她们就是了,我们一家幸福就行。”

静悄悄让泪落到姐姐怀里,庄婉妍吸吸鼻子点头:“嗯。”

漫天风雪中,庄稼地头,两人紧抱在一起,直到眼前树枝上的积雪在风中抖落。

雪末飘进眼里,盛景明眨眨眼睛,抬手擦拭,手掌移开,眼睛渐渐亮起来,唇角上扬,“婉妍,快看,谁来了。”

漫天风雪中,一个小小的黄点撕裂苍茫幕布,奔腾而来,越来越清晰——是豆豆。

只见它四爪离地飞腾,蹬踹起一路雪尘,像一枚离开火药筒的小炮弹,直直撞向迎接它的小主人怀里。

力量之大,冲击得庄婉妍一屁股坐到雪堆里。

“呜呜呜,”庄婉妍紧紧搂住这个满腔热血的小生命,鼻尖蹭上它湿漉漉的黑鼻头,“豆豆,你怎么找来的?爱你,爱你,爱你。”

豆豆也“呜呜呜”哼叫,尾巴在小主人怀里扫开一片纷乱的雪末。

正要蹲下身揉搓豆豆的盛景明抬手挥散雪末,眼睛倏地一闪,仰脸看看头顶的树枝,缓缓站起身,“婉妍,你别动哈,抱紧豆豆别动。”

正抓着豆豆两条前爪左右摇摆的庄婉妍听姐姐这么安排,不明所以,乖乖听话,抱紧豆豆,蹲在地上一动不动,连眼神也不敢移动半分。

“砰——”

盛景明猛地一拉树枝,快速逃开。

树枝上的薄雪纷纷扬扬,砸了庄婉妍和豆豆一身。

“啊,你——”雪末落进脖颈里,庄婉妍条件反射耸肩哆嗦,倒抽一口气,抱着豆豆弹跳出一米远,“你......使坏。”

“哈哈哈哈——”盛景明捂住嘴,笑没了眼。

“砰——”

一个大雪疙瘩在盛景明手背上绽开。

笑声嘎然而止,盛景明瞪大眼睛,“敢扔我,你看我不......”

她像一只企鹅般夸张地摇摆着身体,四处张望,眼神在一处浅坑上定住,往耳后掖好长发,大踏步跳进坑里,蹲下身,展开双臂,大把拢雪,语气恶狠狠:“看我不砸翻你。”

“看谁快,看谁快,看谁快。”

“砸我啊,砸我啊,砸我啊。”庄婉妍不等姐姐把雪疙瘩挤好,小手飞快,连连往她身上泼雪。

面粉扬起一般,盛景明淹没在雪粉里。

豆豆抬起前爪小卫星一般围着两个主人转,“汪汪”叫着,扑咬空中飞扬的雪末。

“你,接我这个大雪球。”话没说完,一个结实的大雪球抛向庄婉妍。

“啊——”一声惨叫。

“啊,怎么了?砸到哪了?”盛景明抹一把眼睛上的雪粒,慌张跑过来蹲下身检查。

庄婉妍猛地弹跳起来,一捧雪抹到姐姐脸上:“上当了,你上当了。”

“哈——”碎雪糊到脸上掉进衣领,冰得盛景明一个激灵,“小丫头片子,你偷袭我,看我不教训你。”

大长腿迈起来,不是小孩子能逃得过的,盛景明追上妹妹挠她痒。

两个人滚倒在雪地里。

“哎呀,我怕痒,你不能这样。”

“看我不教训你!”

“啊啊啊啊……”

“哈哈哈哈……”

衣服、头发、眉毛,全白了,冰天雪地成了两人欢闹的游乐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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