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哇啊啊……哇啊啊……”
石小年的惨叫声之后，紧接着响起的是绵绵不绝的哭声，既像婴孩，又像猫兽，凄怆惨虐，哀转久绝，一声叠着一声，一重盖过一重，在漆黑的冷夜里，听得令人骨寒筋麻。
王晴浑身都在发抖，她慌不择路地拉住了身边人的胳膊汲取安全感，却是满手冰凉粗糙的触感，她下意识想起那个傻子身上裹着的黑布，惊得连忙撒手松开，那只胳膊就这么重重地摔下去，闷闷地砸到石墙上。
石小年坠墙时，王晴就注意到了这个男人的不对劲，哪怕是傻子，也没有眼睁睁看着一个活人从天摔落还毫无波澜的，他哪怕张口叫一声喊一声，王晴都不会觉得古怪。
王晴觉得比起鬼，他更像一个活死人，骨是死骨，肉是死肉，只有皮是活人的皮，还会呼吸颤动，就像现在，即使刚刚被王晴摔了胳膊，他也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旁，没有任何反应。
“怎么了？”黑暗中，薛镜童只注意到火柴人弄出来的动静，便伸手拉他往自己旁边的空地拽了拽，“站我这边。”
在她看来，火柴人特别笨，只会跟在她背后，像只认定单一路径的机器人，早就不知道撞了几回了。
王晴现在没有勇气拆穿薛镜童和男人身上的猫腻，她张开口，声音也和身体一样发起抖来，“小薛，我们该怎么办？”
薛镜童虽然很想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但是她也害怕，说到底，这不是电脑游戏，她没有勇气拿自己的命来赌。
她打开手机，偷偷把读档界面打开，以防万一。
石小年的惨叫声渐渐消失，随之传来的是重物砸击的巨响，“咚！咚！咚！”仿佛在一下下砸断、砸碎、砸烂什么东西，过了好一会儿，声音才慢慢停止，外面忽然安静了下来。
薛镜童和王晴却同时感到了不安，王晴这回精准地揪住了薛镜童的袖子，薛镜童则在黑暗中默不作声地拉住了身侧冰冷的手。
那人影果然又慢慢回来了，它身后拉着的其中一口箱子似乎重了许多，只能拖拖沓沓地跟在最后，它一路走，一路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颜色深重的湿痕，这次她们都不约而同地嗅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刺鼻得令人作呕。
那最后一口箱子像是跟不上队伍的小鸭子，笨拙地绊在了进院的台阶上，在丝线的不断拉扯下终于翻了过来，里面倒出来的东西堆成了一座小山，一个球状物滚了出来，落到了两人偷窥的窗台下。
那人影注意到自己的箱子翻了，慢慢停下来，伸出数只短小的手臂，将身体弯曲成诡异的角度，把东西全部塞回了箱子里，这回两人终于能在黑暗中一件件看清楚那些东西的剪影——是石小年被拆解的四肢和躯干。
王晴捂住嘴，意欲作呕，薛镜童咽了口唾沫，心里难得有些愧疚，要是那个时候她帮忙把石小年搬到屋子里，或许还能给他留个全尸？
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是于事无补，她俩能不能留个全尸还两说呢。
薛镜童屏息等待着那个像蜈蚣一样的怪物收拾完碎尸离开前院，谁知那怪物捡起了窗台下的圆球，却在她们窗前停了下来。
它要干什么？
夜里静得可怕，薛镜童察觉到不对劲，悄无声息地慢慢往后退，在她离窗口一步远时，寂静的窗外也渐渐响起了缓慢而湿黏的蠕动声，声音似乎越来越远，又越来越近。
坏了。
“小薛……”
薛镜童的声音和怪物尖利的哭叫声一同响起：“快跑！”
她率先往书房大敞的门口跑去，那怪物脚程没有人快，兴许还能有一线生机，她只顾拉着火柴人，没有带上王晴，将要踏出门口时，被人从身后狠狠推了一把。
“哎哟！”薛镜童摔了个屁股墩，恨恨回头，“你——”
王晴当然没等她算账，“砰！”的一声将两扇木门死死合上，那怪物已经哭喊着朝薛镜童奔来，她也只好赶紧一骨碌爬起，摸近从小院后门逃了。
哪知那怪物的速度越来越快，身后拉着的木箱在台阶上不停发出重物起伏下落的咚咚声，却丝毫没能对它造成阻碍，薛镜童死命奔逃了数十分钟，哭嚎声仍然犹在耳畔，从未远离。
不行，好累，要喘不上气了……对自己的体力有自知之明的薛镜童最终还是停了下来，她明白现下无法离开这座古宅，怪物又明显不知疲惫，与它角力是极不明智的行为。她再怎么跑，对于它来说也不过是笼中捕雀，瓮中捉鳖。
她打开手机，在怪物朝她冲过来的那一刻按下了【读档】。
手机里传出“砰”的一声，火柴人头顶的那颗红色爱心像烟花一样炸成碎片，落到了火柴人脚下，下一刻，那些碎片又倏然化作烈焰，“呲”的一声点燃了一动不动的火柴人。
这下真成火柴人了，薛镜童不合时宜地想。
不得不说，这动画做得还挺流畅，比PPT转场强多了。
背上有点热，薛镜童一扭头，眼睛倏地瞪大。
只见一片火焰不知何时从眼前人脚底蔓了上来，顺着他身上的黑布瞬间点燃了他的身体，他却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霎时间成了一个火人。
火焰逐渐蔓延到男人脸上，火舌舔舐着他的面颊，蒸发的热空气吹拂起他额前的兜帽，薛镜童从未这么清晰地看见过他的脸，他几乎没表现出任何痛苦，苍白的脸上五官浅淡，只有眉心至鼻尖的一缕血红显得刺眼，燃烧的火焰扭曲了他面前冰冷的空气，那对乌黑的眼珠似乎动了动，移向了面前的薛镜童。
薛镜童怔怔地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连一个可以呼唤的姓名也没有，竟只能哑口无言，连忙转头看向了那只怪物。
明亮的火光照耀下，那怪物的模样也彻底清晰起来，它竟不是什么蜈蚣精，而是四个垒在一起的**小人，每个小人都破皮涨肚，浑身发白，**如同烂肉，血红的丝线缠住了细小的脖颈，再缠住上方的两只脚，如此堆叠在一起，才变成了一个八臂两足的巨大怪物。
他们的眼睛似乎都还没有睁开，五官皱巴巴地挤在一块，最顶上的一个小人格外的瘦小，连嘴巴也紧闭，其余的三张小口却死命大张着，在火光中爆发出嘹亮的哭喊：“哇啊啊——”
四周灯火通明，回廊上支起了照明的纱灯，白日里还有裂痕的青石砖上一片光亮如新，没有半分污迹。
薛镜童站在回廊上，茫然地左右看了一圈，周围只有她一个人，火柴人不见了，怪物也消失了，白日里破旧萧索的谢家古宅恍然一新，不远处还有隐约传来的热闹人声。
她低下头，这才发现她身上原来的现代夏装变成了一身葫芦纹的暗花绸棉袄，外罩靛青色夹绒对襟短褂，腕上挂着一只半旧的纯银鎏金手镯，看起来像是古代人的装扮，她摸了摸头，原来的新中式盘发也变成了包头的头巾。
一个梳着双丫髻、穿着夹绒短袄的小姑娘左右盼望着从回廊另一头寻来，一定眼看见薛镜童，便赶紧过来扯住了她，“李妈妈，你怎么还在这，快过去呀！”
薛镜童不得不接受自己突然从游戏中穿越的事实，她猜测面前的这姑娘应该是宅子里的丫鬟，一头雾水地问：“干什么去？”
“夫人要生产了，你快去接生呀！”
薛镜童一懵，“……我啊？”
“不然嘞，你是夫人的陪房妈妈，方家派你跟着夫人来，不就是因为你手法老道、经验丰富？再难产的妇人，在你手里也没有生不下来的。”
“可、可是……”赶鸭子上架，那也得是只鸭子才行啊！
“可是什么？夫人就要生了，耽误了时候，小心你这条老命！”
薛镜童忐忑不安地被丫鬟一路扯进一间熟悉的院落，只见院门上的牌匾写着春晖堂三字，院中栽着一棵盛放的红梅，枝上积着厚厚的白雪，犹显梅更艳。丫鬟把她带到一间偏房前，还未进门，一阵妇人的哀叫声就透过紧闭的门板传了出来，同时伴随着几人焦急的声音：“夫人，使劲啊，李妈妈就要来了。”
“李妈妈怎么还不来啊？”
“夫人，再等等，李妈妈来了就好了。”
薛镜童这下更不敢进去了，这可是接生啊，是她能随便上手的吗？她赶紧推脱着扯丫鬟的手，“我、我真不行，你们快去找医生，就是，大夫，快去找大夫、找郎中、找太医……总之别找我！我真的不行啊！”
“李妈妈，你瞎说什么，郎中怎么能进产房！”这丫鬟力气奇大，薛镜童愣是没能挣脱开她，被一巴掌推进了产房。
许是放了不少炭盆的缘故，房中熏热无比，四处门窗紧闭，点满了明亮的灯烛，架子上放着热水、剪刀、布巾等，一名腹部隆起的妇人坐在一只巨大的红木盆中，冷汗淋漓，薛镜童被簇拥而上的婢仆推到产妇前，想逃都没处逃，她不得不将目光移向妇人下处，忽然发现有什么东西在动。
“啊！”旁边一个婢女忽然出声吓了薛镜童一跳，只见她捂着嘴道：“手……手先出来了！”
“坏了，胎中手先露，是上辈子冤家伸手讨债来了，”一名上了年纪的仆妇哭喊道：“夫人这胎要是再生不下来，那就完了呀！”
“……闭嘴！”听了她们的话，薛镜童自己都两眼一黑，更别说产妇本人了。
她赶紧觑向产妇的神色，生怕产妇被吓晕过去，她虽然没有接生经验，但也知道产妇晕厥后难以顺产，这里又不具备剖腹产的条件，到时候才是真的完了。
妇人满面煞白，颤抖地朝她伸出手，“李妈妈，救我……”
薛镜童闭了闭眼，只得认命地把手浸到热水里，告诉自己这只是游戏。
她竭力控制住颤抖的手腕，小心翼翼地抓住产门那只带血的小手，小手在她温热的掌心轻轻颤动了一下，薛镜童惊得马上松开，欲哭无泪，她这个连杀鱼都会怕的人，现在居然要玩这么真实的接生模拟器。
“救我，救我……”产妇喊道。
“夫人，夫人……”婢女哭道。
“孩子，孩子……”仆妇急道。
怎么办，怎么办……
在混乱的哀叫和呼喊声中，薛镜童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道苍老的妇人声：
【先退、后转、再出】
她忽的心中一定，一把掐住自己不停发抖的手腕，努力镇静下来，撸起袖子，将手腕上的镯子褪掉，再次用热水净了手。
她回过头，眉头紧皱，重新将手伸进了母体温热的胞宫，深吸一口气，将这只要把自己同母亲一起拉入鬼门关的冤家塞了回去，拨回正道。
薛镜童鼻腔满是燥热的腥味，她屏住气，将另一只手放在产妇隆起的肚皮上，找到小小的头颅，宫底加压，胎儿下沉，仿佛有一双手在帮助她，共同协力将胎位正了过来。
她没敢松气，生怕神助消失，拉开产妇的膝尖，高声道：“夫人，现在靠你了，用力！”
“啊！——”
“哇啊啊……”
“生了，生了，夫人生了！”
“夫人进门一年就有了，真是好福气！”
薛镜童立即拿起一旁的金剪，在烛火上燎过，断脐扎带，这才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
周围齐声庆贺，她抱住怀里啼哭不止的婴儿，想赶紧找个人接手，虚弱的妇人撩起发青的眼皮，渺濛地看向她，“李妈妈……孩子是男是女？”
薛镜童这会儿刚卸下浑身的力气，仍在惊魂未定中，一时懵住了，男孩女孩怎么看？哦，对了。她连忙将手往下一探，大声回：“女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