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山中何事,院中何事

“早知道会下雨就挤一挤了,让我看看。”

穆林打着伞站在宅子前等了很久,终于等到车轮滚过泥沙的声音。

等他们到家时,孟鸷看到她的腿上溅了泥水,没等他出声说话,穆林就上前递伞,她双眼忧切:“冻着了?姐给你们熬了热汤,你们喝了再睡。”

“姐,这边不是北方,天热下点雨正好,凉快,冷什么?”孟鸷笑着接过伞,先转身递给未陬,未陬愣了片刻才接下。

“林姐,你在外面等什么?外面雨这么大。”未陬将单车上锁,就锁在院外的石榴树下。

夏季多雨,石榴树上的花被雨水冲走,现在上面只剩红的果子,满树都是。

孟鸷还是头一回见长得这么大的石榴树,以前穆姐家的小花园里有,位置朝阴,无人看管,长势并不喜人,但总归能结果子。未陬家院外的石榴树树梢比院墙高,枝头伸到院里,要是有小孩搬来梯子,在家里就能偷吃到石榴,不必往外跑。

石榴树树干低,分叉多,从下抬头往上看,眼里全是绿色。一朵绿色里夹着一处红,极个别的甚至要发紫,那是快要熟过头。孟鸷想起来以前经常有人说石榴是灯笼,这还真不是瞎说。

未陬好不容易让宋姐把林姐带回去,回头看见孟鸷还撑着伞站在门外,那伞是穆林给的。

顺着小孩的目光,未陬意识到什么,笑了出声:“你想吃?明天醒了你自己来摘。”

“没,不是。”孟鸷惊醒,摇了摇头,“我就觉得挺好看的。”

“好看,那我也觉得。”未陬笑着转头推开铁门,轻飘飘地落下一句话,“什么都好看啊。看够了就回家喝汤,等会儿把你衣服换了。”

孟鸷跟上未陬的脚步:“回,我不看了。”

未陬家的宅院很旧,门上的漆有点褪色,看上去确实年代很久。听说这是他父母刚来这边时买的,还是未陬挑的地方。未陬的父母都是留过洋的人,后来去干了翻译,大多时候身居海外学习,偶尔来这边落脚,落脚也是为了找个僻静地方写东西,而这个地方正合适。

“这儿以前住着个老头,是个作家,老头走前把院子卖给我们。他还让我好好照看外边儿的石榴树。”未陬言语里带着笑意,“都快忘了,就记得他夏天穿个背心拿个蒲扇,往门槛上一坐,就这么看人,但过路的人又不多,他就搬个小桌子在这儿写。他以前养了一条老黄狗,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看见不熟的人就叫,玩熟了就会跟你亲热。也是巧,老头走后第二天狗就跑了,哪儿都找不着。我妈说它偷跑去天上找老先生了。”

孟鸷笑道:“姨说话挺好玩。”

“她读过的书比我爸多多了,但这不妨碍她有点儿小迷信。”未陬尾声拉长,“人嘛——多点念想,总归是好。”

院子从外看不大,但却别致。铁门两侧挂着两个竹篮,竹篮里的绿萝郁郁葱葱,一直垂落到门底,门开门关,叶子上偶尔会蹭上灰。

“这几天忘了剪,这东西长得太快。”未陬让孟鸷进屋,他扒开绿萝的叶去锁门,“门不好锁,锁也老了,天天说回头让人换一个,就是忘。”

孟鸷点头:“知道,我记下,明天就跟你说。你还得换车链子。”

“喔,你不说我又不记得。”未陬恍然。

院里边是半中半西的风格,前面是花园,后面是住房,二者中间连接的路是灰色石板,还得上台阶才行。花园中间打了个圆台,圆台上搭了个篷,下面就是水,里面养着金鱼,但不多。

水肯定是白的。孟鸷瞥了一眼池水,虽说没太看清,但他依旧这样猜测。明天雨停了就来看看。

院里有青竹、罗汉,还有好多叫不出名的植物茂腾腾往上窜,它们排放得没什么规律,大多在角落,孟鸷看了只觉得好看,一点都不杂乱。

中间摆着几把摇椅,雨水冲刷,现在全都湿了。

“原先上面放着布垫和枕头,都晏想起来收回去了?”只看一眼,未陬便疑惑地喃喃。

话音刚落,屋里暖灯下有人探着头喊:“琛明——你那门口的垫子我和真真给你收了,挂屋里,明天放晴了再摆出去。”

“林姐,我知道了!”未陬回道,转头又对孟鸷说,“我就知道不会是都晏,他才不会注意。”

“我听我姐喊你‘琛明’,小名吗?哪个‘琛’,哪个‘明’?”

“王罙琛,日月明。”未陬道,“是小名,也不算是。之前本来要叫这个名儿的,‘未琛明’,但我爸妈又觉得太普通,就当小名叫了。”

“这还普通?”孟鸷不明白。

“相比你名字那确实普通多了。我喜欢你的名字,有气势,有魄力。”

二人终于进了屋里,未陬接过孟鸷手里的伞,将两把伞上的水一起抖落,并排竖立在檐下。

进来了孟鸷才发现里面这么大。住房一共三层,肉眼可及的一层中间摆着桌椅,要么是竹制,要么是实木,一侧摆着茶壶。光是暖色调,温暖又和谐。

“仿着茶室建的,能力不佳,勉强有了今天这副不伦不类的样子。”未陬道。

孟鸷心里很想反驳他。

“楼上是什么?”

“都是房间。二层最南头是正书房,我爸妈用,房梁上悬下来我爹的书法,门平时上锁,偶尔我去打扫卫生。只有本家人能进正书房,这里就这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旁边是个小的,那是我用的,你想看书就来我这里。三楼顶上有个阳台,下午晒太阳挺舒服。”

“我刚看你院里还有秋千,你还有弟弟妹妹么?”

“哦,那个。不是,那是老头的,他孙女以前来玩,他专门给他孙女建的。后来他一走,他家人也走的匆忙,就收拾了老头的手稿,其他的都留下了。要说,大书房里的书法还有他几张。”未陬解释道,“弟妹的话只有表亲和堂亲,他们不在广州,平时不怎么来。我爸妈就我一个。都晏倒是有个妹妹,叫都槲塘,宋姐有个哥哥,叫宋海邑。”

“……他们的名字感觉很不常见,很特别。”

“以前问过都晏关于他妹妹名字的事……”

未陬刚落下这半句,转身就对楼上喊:“都晏,你死到哪儿去?带两件衣服下来!”

“操!谁给你送衣服谁是狗!”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孟鸷首先大笑出来。他看出来了,未陬和关系近的人说话毫不避讳,横冲直撞,和关系稍远一点的还会维护一下形象。他们几个在一块儿,如果只是站着就已经很有趣,都是很有意思的人。

“来这儿就当自己家住,除了书房、主卧外,其他房间随你挑。住阳台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喜欢并且不怕被淋。”未陬温和地笑着说,“主卧是我睡的,我爸妈从不在这边睡觉,他们偶尔白天来这儿工作,晚上之前就离开。”

他的画风还真是随时切换。可怕,可怕。孟鸷暗自想道。

“这么大的院子,你以前都是一个人住吗?”

这时,楼上传来一阵脚步,都晏还是拖着鞋子下来了。

“乖。”未陬接过衣服时冲都晏笑了笑,都晏扮了个“作呕”的表情,然后蹭蹭又跑上了楼。

未陬接着回答:“不算一个人。很小的时候我就来过广州,偶尔假期会在这里小住一段时间,但不长。我爸妈没在这儿买院子的时候我就认识老头了,他很热络,也喜欢小孩,久而久之我就成了他家的常客,经常住他家。老头走了之后,没多久都晏他们就来广州了,有时候会来这里找我。我还有个住处,在那里才常去。”

“喔。”孟鸷点头。

全身上下都是湿的,不好上楼。家里有女人,也不是自家的,虽然穆林和宋华蓁不介意什么,但孟鸷未陬还是在屋里的屏风前换衣服。

孟鸷的皮肤偏小麦色,他的身体还没从军队里缓过神。相比之下未陬就显得白一点,但也白不到哪儿去。奈何俩人五官端正,正气十足,外人一看就知他们是好小伙儿。

“热汤放厨房了,你们直接去里面喝吧。喝完刷个碗,别堆着,啊。”穆林出了厨房,对着屏风道。

“知道了林姐!你和杨哥休息去吧,不用管我们!”未陬脱着上衣隔空喊话。

“哎!”穆林上楼,脚步声渐停。

“这屏风上带香?”孟鸷觉得周围有股香味儿,但又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

“不是屏风。”未陬拿毛巾擦了几下头发,空出的一只手指向院外,“墙外边种的有桂花树,今年开早了,往年都要等到九十月份。”

孟鸷喜欢这个味道,想起来开封县城里有卖桂花酒的:“很好闻,秋天酿酒泡茶的话一定好喝!”

“那是,”未陬已经换好了衣服,他走出屏风,悠悠然走向厨房,临走前回头看了孟鸷一眼,随即逃遁不见,只留如桂花香一般的声音飘向孟鸷的耳旁,“‘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倘若现在是春天,那这座小院里就容纳了万物复苏,这场雨便是等过三季、藏匿两百天的新茶;但毕竟不是春天,那么小院里就是另一派盎然生机,这场雨预示着两季交接,预示着新旧即将交替。

“喔,还有几天就立秋了。”孟鸷走出屏风,望着屋外的雨喃喃道。

片刻后他忽然想起未陬好像有话没说完,转而也去向了厨房。

“未琛明,你再给我说说他们的名字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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