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是妆篇(十六)

夜风很重。

是下半夜。素剑山和樊里庄相距的脚程不到一天,恐怕没有一线之隔天与地的气候风貌。往日的这个时辰,孟是妆可能在惹老扈生气,可能在照顾老居的咳嗽,可能在自己练剑,可能挨了一天打累瘫过去……总而言之,从来没注意过夜间不起眼的风。

呜呜地灌到耳边,像是提前给他号丧。

孟是妆躺在草堆里,透骨的凉意越过不算厚的干草贴在他脊背上。半晕半醒间,他看见了一条分叉的河流,河水是危险的青黑色,浪意奔腾,他连退好几步,湿漉感却从身后爬上了掌心,他向下一看,自己竟已置身于这条黑河之中!

河内随水流奔涌的,还有腐臭的肉块。孟是妆在汹涌的河里站不住,摇晃几下栽了进去。

腥臭的水涌进口鼻,孟是妆挣扎起来,窒息感从胸腔蔓延,他猝然惊醒。

眼前是陈旧的木板,钉得并不齐,能从一两角缝隙里窥见深黑的夜。

孟是妆的右手丝毫动弹不了,剧烈的痛感让他昏厥,又催促他清醒。“滴答滴答”的水声在静默中落下,原来梦中掌心的湿润不是假的。那是他的血。

他艰难地侧过头,素剑在他视线触及的地方趴着。

和往常多少个日子一样,他和老居赌气在外间睡,睡前还要怒摔素剑出气。

如果不是右手传来的疼痛,他真以为不久前老扈指向他的那只手是臆想。

罗舜在老扈的选择后放声大笑,恢复了他又长又细的语调:“同门之间,拌嘴打闹都属正常,你却在外狠下死手。戕害同门,按门规处置,该废去武功,逐出门去。”

他下颔轻轻一抬,冲孟是妆飘了个眼风。

倘若孟是妆对罗舜不存仇恨,这一眼,在火光下亮得触目惊心,酣畅淋漓、大仇得报……还有放肆燃烧后落下筋疲力竭的死灰,他可能会调动所有情绪去感同身受。

千方百计地达成目的,居然还会觉得落寞。

多么可怜的人啊。

可惜,他是被“大仇得报”的那一个。

他生于素剑山几代人恩怨的余烬中,有人对这丛灰视而不见,有人对这丛灰无所不用其极地践踏,有人拼命想扑灭最后的火星。但一把火星,十三年踩不灭、无雨可熄,只能说明一件事。

余烬复燃,终将燎原。

罗舜轻描淡写地给他定下了结局,这批跟着来的素剑山弟子望见柯从周还在滴血的剑,却半点没有怀疑。虽不至振臂起哄,也不对罗舜嘴里“同门之间,拌嘴打闹都属正常”有异议。

山上人对孟是妆,本来就是“拌嘴打闹”。

柯从周从幼时生长到至今的落差,在老扈选择时骤然消散,他再也没患得患失过,也再不能挽回今日没说出口的话。没人察觉他要说话的动作,在罗舜一抬手后,几位堂主反比弟子们更快行动。

他举剑欲上前,已有两名堂主挡在了他和老扈之前。

孟是妆退后几步,托着素剑便要出鞘。几步之外的罗舜抬掌,掌风从宽袖中出走,打在孟是妆的手肘处,锁住了他拔剑的动作。有人在他后心口处毫不留情地劈了一掌,孟是妆当场呕出一口血。

内息在他周身经脉暴走,他的双耳在这一瞬间发出尖锐的鸣叫,直接冒了血。

这一场“开胃小菜”成功替他模糊了后面的痛楚。

他反应不过来,眼前金光闪到发黑,看不清是谁倒提起素剑,自他右手掌背而下,砸断了掌骨。

孟是妆尝试动了动右臂。

手上的疼痛让其余肢体一块儿麻木,他闭着眼感受了一会儿,手腕之上,还是正常的。

后面的事他记不清,反正是被人从地上拽起,推搡着走。

有道声音说:“这毕竟是你们素剑山的事,若要处置,还是回你门中罢。今夜还是手下留情,要是真在我樊里庄断了气,实在让樊某不知如何是好。”

孟是妆直愣愣地望着屋顶的木板。

不知能不能再见老居一眼。

这时,安静的夜里传来了人声。

他侧过脑袋,用一边耳朵贴在地上。

是外面看守他的人。

这间屋子是樊里庄匀出来暂时看押孟是妆的,很简陋的柴房。

“诸位素剑山的师兄辛苦了,说来也是我们巡逻不力的缘故,庄主已经罚过。我们给各位师兄准备了点心,师兄们用过再来罢。此处我们会守好的。”

门口有声音推辞了几句,然后连连道谢。

之后是离去的脚步声。

接着,又有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孟是妆若有所感,左手撑在地上,慢慢支起身体。

果不其然,柴房的门下一刻被打开。

孟是妆抬眸看过去,清冷的月下,穿着紫衫的人走进来,冲他露出了一个友好的笑容。

-

孟是妆走着下山,走着回来——双手捆着,和樊里庄赠素剑山的十几坛美酒绑在一起。

他一直很沉默。不光是声音上的,还有眼神。

黎明以后,柴房的门堂堂正正地开,他像鱼肉一样不甚体面地和一堆死物结在一起。很多人凑来他眼前,可能是幸灾乐祸,可能是想给予愧疚。

但他的视线只垂着自己软趴趴的右手上。

外界给的反应,他一概都收不到。

这次回山,走的还是机关室的路。

还没走过十二道门,但已经是自己的地界。众弟子纷纷卸了一口气,嬉笑打闹,皆无正形。孟是妆摆件一样站在酒坛之中,还是在看自己的手。

这一道门的弟子是新拨来的,当差不久。看见孟是妆这副模样,有很好奇下山后究竟发生了何事,恰好队伍里有他相熟的人,便眉来眼去地打起官司。

他身侧就是滴漏,水珠飞溅,落在下面的铜壶里,听起来宛若清脆的鸟啼。

第一个阀门被他掰开以后,他便开始分心。终于和同伴打探完消息,转头过去,滴漏这一轮的水早流干了。他心虚地朝四下一瞥,开始划拉中间的阀门,暗自镇定以后,再次拨弄第一道,然后,滴漏又开始“下玉珠”。

这一回,不等滴落里的水流完,他掰开最后一个阀门,前门和外头的山门应声而开。

孟是妆的眼珠子轻轻转了一下。

身旁有人嘀咕道:“这山门的机关真真玄妙,我下山时特意记了这道门是怎么开的,回来却又不一样了,连滴漏的长短都不相同。”

此人同伴轻斥:“若真这么简单,牵机堂何以现在还没有接班人?”

过了十二道门以后,往来便有许多弟子。

见队伍是这种奇怪的形状,正事也不做了,溜到后头跟着。

罗舜仿若未见,也不喊解散,一直走到凌云校场,吩咐手下的弟子解开捆着孟是妆的绳。他站在孟是妆面前,道:“孟是妆,我昨日说了,‘下回再比’,现在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要不要打?”

孟是妆抬头,和他的眼神短兵相接。

罗舜显然很愉悦:“你心里应该清楚,你现在这样,可不全是我害的。”

孟是妆没有浪费时间,问他:“我的剑在哪?”

这就是要打。

罗舜听孟是妆沙哑的声音,无意蹙起眉,“喏。”

后头便有弟子递剑来。

回到自己的地方,老扈无需投鼠忌器。他不敢面对孟是妆,嘴里又是“老生常谈”:“罗舜,你又想怎么样?现在没有外人,樊里庄的事究竟如何,你应该很清楚,还想用这件事来害他?”

罗舜笑了一声,惊奇地看着老扈:“师父,那您说事情究竟如何?张钧不是孟是妆杀的,是谁杀的?”

老扈面色一僵。

几十个弟子围着他们,耳朵拉长,连偶尔飞来蚊子的声音都不放过。

他看着罗舜眼里的畅意,终于明白一环扣一环是什么感受,像久久溺在水里的人,挣扎着浮出水面,总算知道自己到底是何处境。

罗舜当着他和柯从周的面实话实说:“我和孟是妆说了,只要他能用素剑赢过柯从周,我就放他和老居下山。”

他弯着眼:“师父,我不食言。下山的时候,我说我绝不会对他动手,您瞧,我也没说谎。”

老扈的喉咙像被掐住了,胸膛剧烈起伏着,比老居咳嗽时更厉害,似破败的风箱。他全身绷着,给孟是妆让了上台的路。

台上,柯从周并不对着孟是妆。他看着堂主和师兄弟们,下定决心,冲所有人行了个礼,道:“掌门堂主们容禀,昨夜在樊里庄,是我……”

他话没说完,先从底下人的眼睛里看见了惊恐。

这些惊恐险险救了他一命——那边的孟是妆在他上台时,就慢条斯理解开了上衣,第一次本该手忙脚乱,他的左手却很听话,用单薄的上衣有条不紊地缠紧了剑和手掌。

而后照着柯从周的脑袋便是一记“沧浪式”。

这一招非同小可,简直化去所有的精巧徒余蛮力,柯从周狼狈躲开,回首望见自己被斩下来的黑发缕缕落下,他感觉面颊很湿,伸手一摸,小半张脸皮都被削了下来。

柯从周左支右绌,躲闪的间隙瞥见孟是妆的脸色,竟然还是平静,一点儿显露的怒气也无。但就朝他劈来的剑招,可能是连生气也不想,只欲送他上西天。

他无法,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抽出双剑,勉力让自己站起来。他想和孟是妆说话:“孟师姐……”

柯从周的话堵在了嗓子眼。

孟是妆仅有的外衣用来缠剑,现在裸露着上半身。这具躯体倘若颜色再黑一点儿,那是相当丑陋的一具身体。干瘦的根根骨头分明,各色伤痕淤青皆有,腹部凹陷下去,衬得上方肋骨十分渗人。

而且,这是一副男子的身体。

柯从周的舌头和脑子接不上联系,身体更快,下意识地又躲了几剑。

万般思绪淌过他心头,竟比身体的动作更让他发汗。柯从周一躲再躲,不想真的和孟是妆再动手,孟是妆也看来他在避战,剑下却并不留情。

剑和受伤的手掌缠在一起,他许多招式无法施展,于是蛮力更甚。柯从周想脱身下台,但右手新换了原来的“左剑”使,“左剑”被劈断一截,他把控不好,要提剑去挡孟是妆的“涟漪”时,素剑从“左剑”断处擦过——

这一下,柯从周看清了孟是妆的眼睛。

他不是不愤怒,愤怒在他眼中凝成杀意。

这一剑对准的就是柯从周的脖子。

柯从周手脚前所未有的发软。

原来欠了债的人,还是没法从容赴死。

“铿——”

柯从周来不及闭上眼,飞来的剑鞘打歪了孟是妆手上的素剑,因为收力不及,孟是妆被掀到台下去。柯从周死里逃生,一手捂着脖子,一边下意识去看老扈。

老扈打出剑鞘的手还没收回去。

柯从周惶然:“师父……”

孟是妆被拦下的这一击不可小觑。剑鞘上灌的力并不小,毫无缓冲击在了素剑上,力道沿着剑身震在他没有处理过的手掌中。他整只右臂发麻,甚至听见右掌被敲碎的骨头“咯吱”作响,在血肉里顺着外力纵情舞蹈。

他痛得克制不住表情,眼睛和牙关都紧闭。

仰摔在台下半天缓不过劲。

有几只手来扶他,被他用左手强行拨开。

老扈只能就着孟是妆的力气撤开。

然后,他看见孟是妆摇摇晃晃地半跪着,额头杵在素剑剑柄上,“哇啦”一下吐了满掌心的血。接着,孟是妆抬起头,漠然地看了他一眼。

就是这一眼,老扈被拉回十几年前那个雨天。

——他在山上遍寻不见两个弟子的踪迹,央求老居下山找人。一夜电闪雷鸣过后,老居带着人回来了。罗舜背着柯远山沉默地跟在老居身后。

他看见柯远山脸上妖娆的血花和早无温度的躯体。

罗舜把柯远山放下,和现在的孟是妆一样。

也是这个半跪的姿势,也是这样抬起看他。

和他说,“我要他们偿命。”

“我要他们生不如死。”

第二个厉鬼,终于在今天被雕刻完成。

老扈茫然地站在原地。

他知道,他又选错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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