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是妆篇(十八)

柯从周一行四人,第二日拜别老扈,就要下山。

罗舜在素山堂里挥霍情绪,恰好拎着酒晃悠到门边,众人见他里衣外衣全没系上,非常不见外地敞着吹风,草草一行礼,目不斜视地跑了。

柯从周犹豫着,眼神钉在地上,规规矩矩地行了弟子礼:“师叔。”他右臂还在作痛——那夜从“左剑”滴下淋漓不尽的血,除了张钧,还有他的。

他在罗舜的暗示后去到练武场,被两屋间过道传来的动静吸引,过去查探,就先被张钧刺伤了手臂。他看不清人,虽知道对方绝不是罗舜,但骤然回想起数年前的深夜,罗舜说要杀了他的话,便什么都顾不上想。

惊惧之下,他忽略对方拙劣的剑法,几招后,张钧被他打得弃剑,仗着过道狭窄,错开剑死死抱住他,慌乱时,他又想起自己“清闲”的左手,这回抽出来的是品貌完整的“右剑”。电光火石间,他不清楚阮伉行说的话对他有没有加持,剑诀养起的内息朝外磅礴一张,一记想必老扈都会惊艳的“纵横波”便甩了出去。

然后,他才听见对方喉咙里费力挤出:“孟、孟,你……”

在外对峙时,他三魂六魄都飞去漫山遍野鬼混的躯体,操纵眼珠子看了张钧一眼。水波纹轻巧地盖在皮肉上,实在不像是要命的伤,但让人断气的,也是这一击。

柯从周看着地面苦笑了一下。

罗舜这一课,确实厉害。

他沉沉吐出一口气,直起身,罗舜也在看他,道:“走罢。”

语气很随意,像在说“滚吧”。

柯从周一口郁气始终梗在心头未散,也没那么缺心眼,侧身便走,连句客套的“保重”也没说。

山门“轰隆”地连响十二声,送下了一批弟子。这惊天动地的声音引得林木簌簌而动,鸟雀纷纷振翅离去。偶有一只雀单调地叫着,在可居破旧的窗旁停下。

这片巴掌大的阴影在明媚的日光里晃着,晃开了孟是妆的眼睛。

他两眼酸涩,睁开又合上,却没流泪。

过了一会儿,窗上的阴影消失了,光静静罩了满窗,孟是妆的眼睛好受了些,痴痴地盯着一处地方不动,然后,他的听觉慢慢恢复,山门开启的声音传入耳中,他辨别着,听出是第八道的长短。

老居煮了一碗浓稠的小米粥,端进内室时,见孟是妆这副样子,惊得手不住颤动,碗与勺彼此碰撞,发出一阵急促的悲鸣。好在孟是妆注意到动静,轻轻转了转眼珠子。

神采攀上他的眼眸,老居从他眼睛里看见了他恢复的生机。

老居小心翼翼叠起旧衣裳,把他的头颈抬高,喂他吃了一碗粥。孟是妆收到老居垂落的视线,没等老居先发问,尝试着开口:“我,没事……好多了。”

他的声音萦绕在唇舌,别说老居,他自己也听不清。

但老居明白孟是妆的意思,松了一口气。

他和老扈都以为孟是妆的伤,至少也要修养两三个月才能勉强下山。可不过几日,孟是妆就开始下地,披着衣裳边扶墙边走。

老居想扶他,又劝:“阿是,你伤得很重,要好好休息。”

孟是妆听了,就会走回床边躺下。老居以为把他劝住了,半个月后,孟是妆却已经开始我行我素地干起活。煮粥熬药时,老居叫他回去,他便立在灶台旁,冲老居笑,反叫老居回内室坐着。

老居这才明白过来,之前“听劝”的时候,想必是真的体力不支。孟是妆现在脆得跟琉璃似的,老居没法对他强硬,只好寸步不离地守着。

可居里现在全是“老弱病残”,万事靠老扈接济。

老扈很忙。罗舜把孟是妆扔回可居,就没再有动作,看来短期内是痛快了。别的堂主却自发地派一二弟子来守,老扈孤军奋战,想不通这些人为什么要站在罗舜身后。

仁信堂堂主来劝他,求他别节外生枝。面对老扈的质问,对方眼神躲闪:“扈师兄,你别管了。山上经不起一代传一代地耗了,就让掌门的仇在孟是妆身上结束吧。”

孟是妆的样子,惊到的何止老扈?

让这头恶鬼继续挣扎着,岂非重演旧事?他父亲杀了一批人,罗舜翻身又杀了一批,难道现在袖手旁观,等着孟是妆也翻身,再建另一个“一言堂”么?

他们这一辈人,求过孟是妆的父亲,求过罗舜,莫不成还要接着往下求,一次次把命从恶鬼手里求出来?

老扈找不到同伴,忙着周旋。又不敢露面,放下东西就跑,孟是妆竟然也老老实实地收下,哪怕此次下山前,收东西也必要愤慨痛骂几句,总而言之,每次都觉得自己拿得窝囊。

现在一句话也没有了。

不止对老扈。对着老居,点头发个简陋的音,要不就是疲惫地笑笑,几天讲不了一句话。

老居夜间心焦难眠,翻来覆去许久,身旁的孟是妆便坐起来,低声问他:“哪里不舒服?”

可居的内室点不起灯。今日睡前,孟是妆开了半扇窗,天幕中明月高悬,透进点儿“众生平等”的皎洁颜色。老居仰躺着看去,孟是妆下巴尖瘦,苍白得几近透明,他蓦地两眼一红,攥住孟是妆的手。

“阿是……”

老居不知道该说什么。

孟是妆表现得一切都很正常。就是太正常了。下山发生了什么没和他说,换药时都不显露痛苦,平静得让他害怕。

他的话出不了口,若有更大的不适,孟是妆也无能为力,就如往常一样,起身去外间的灶台里舀一碗温水给他。孟是妆清楚老居的担心,他很难和老居说自己现在的心境。

就像他从少时刻进面相里的阴郁和怨恨,他说的每一句、做的每一个不服气的动作,都无形中以这种不甚体面的方式消弭缚在他身上的情绪。此消彼长,郁气从外被他吞进心里,又被他发泄出去。

所以,他再怎么愤懑,也确没如心中所想,带着素剑在山上串人。

而此时,他像个正在攒气的牛皮,仿佛说一句都会漏气,所以下意识地闭紧嘴巴。

孟是妆躺在老居身侧,酝酿许久,还是那句话:“我没事,已经好多了。”

老居伸手替他扯了扯被子,低低应了一声。

孟是妆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恢复着。再几天之后,他回到没受伤时的状态,夜间频频出屋。老居出去察看,孟是妆又只是盘腿在院里坐着,劝他,他说:“屋里太闷,我出来透透气。”

把老居哄走以后,孟是妆拨开面前已长到一人高的杂草。

密密麻麻的划痕露出来,都是他记下山门开合的时间。牵机堂堂主还在世时,山上巡逻戒备并没如今这样松懈,对只有几岁孟是妆也很警惕。那时山门之上五十步处,还会派弟子站岗,不许孟是妆靠近。

看不见的地方,孟是妆只能靠耳朵琢磨。

最开始的时候,他耐心不足,一年到头零零碎碎画几十条杠,画也画不全,何谈规律?后来画全了,没一条杠是重复的。于是他想,或许山门的机关,与开启时间的长短无关。

直到牵机堂老堂主过世。

他抱剑在山上照例走了三个月,死灰复燃了这种笨拙的做法。千变万化的玄机再寻不见,每十二道是如出一辙的轮回。他确信这和滴漏的时间一样,否则十二道山门没有不同,何以开门的时间有差别?

现在缺的,只有阀门。

孟是妆闭上眼,上山时那个操纵开关的弟子心虚的表情,一掠而过。

夜风习习,他周遭的杂草微微晃动。孟是妆仰起头,从杂草缝隙朝外眺望。虽说是在素剑山上,却不是这座山峰的最高处,从这看去,山峰之上还有高峰,像是被山团团围住。困在这里,毕生都难得喘息。

孟是妆慢慢躺倒下去。

第二日,距孟是妆从樊里庄回山正好一个月。

他在杂草堆里醒来,站起身看,被踹倒的门躺在原地,可居无门可挡,他一眼看出守在外面的人还没换岗。外头的人和他对视一眼,皱了皱眉,又匆匆移开眼睛。

孟是妆绕回屋内。

夜间,他蹲在灶台下,把里面树枝烧后的黑灰往外扒拉,又挪开几块巴掌大的石头,找出了藏在其中的一柄短剑,还有一柄断刀。孟是妆从怀里拿出一条旧腰带,把右掌上敷了药的旧布揭下来,和短剑一起,一根一根指头地缠好。

可居外,两个看守的弟子百无聊赖。

他们是紫金堂的人,临时被仁信堂的师兄拉来顶岗的。巡逻的弟子一刻钟前刚走过,想必不会有人看见他们偷懒,便商量一人一会儿靠在院墙下休息。

没轮到休息的弟子也有些困倦,提着剑绕可居走起来,想驱散点困倦。

有一阵极轻的动静被他捕捉到,他没在意,以为是风。他拐过弯,突然发现地上多了一道黑影!没等他转头或是拔剑,这道不知何时出现的鬼魅已经动了手——

一声闷响,他的头被一只手扶着,软软地滑倒在地上。

而另一个看守的弟子在半梦半醒间,滑进了更深的睡眠。

子时。

第一道山门旁机关室的门,被人悄声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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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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