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是妆篇(八)

孟是妆略一打量围着自己的三个人,只有其中一个比较眼熟,前几天刚叫嚣着要把自己眼珠子挖下来,还添了一句“好男不和女斗”放自己一马。

他阴沉沉的眼神扫过去,对方的腿肚子立刻打了个抖,僵着脖子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阿无听见自己慌张的心跳,浑身都冒着心虚的汗,像是没上山时偷刨了黑狗藏馒头的坑,被黑狗在身边打转缠着。前不久才欺凌过的人,突然中气十足地站在自己身旁,眼下看来处境还颇有提升。

他握剑的手都不稳。

倘若这师姐告一状就罢了,但对方投来的眼神几乎要将他注视到对穿。

阿无不免想起头一回做帮凶时,孟是妆瞪他一眼直把他吓得做了一夜噩梦,生怕夜深人静的时候睁开眼,就是对方怒不可遏地举剑刺来。

他一个激灵,立马把自己左手拿的剑换到右手。

这个位置要是被报复,都不需夜间潜入那么费工夫,抬个手他就得去见阎罗王。

海客在一旁看得明白,道:“绮年,你和阿无换个位置。”

在孟是妆身后跟着的弟子,名唤姚绮年,正是那天替海客打点货物的师弟。

姚绮年听见师兄吩咐,二话没说先照办了。

他转头看了一眼,阿无大大松了一口气,谨慎地与孟是妆隔出一臂之远,还将剑背到手后。

姚绮年不是心思敏锐的人,但好歹在山上几年。素剑山虽设有几个堂分管弟子,可除了老扈的忠义堂外,别的堂主只管弟子们干没干活,平常判判“谁多吃了谁的饭”诸如此类的官司,至于武艺修习、心性教导,一概不理。

这小师弟刚入山不久,前几日才被选进忠义堂。姚绮年同他说的话不多,能感觉他干活麻利,对师兄们颇为殷勤,很是机灵。不知本性是否如此,但绝非张扬的恶人。

如今对上孟是妆竟这幅样子,指定是之前为了在山上好混一些做了帮凶。

姚绮年很能体会。

何况阿无现在入了忠义堂,也是自己人,心里更理直气壮地多了几分宽容。

他的视线从阿无身上挪开,就见孟是妆正好收回自己的眼神,留下半张不是很友善的脸对着他。

姚绮年顿时“嘁”了一声,他可没得罪过孟是妆。师父那话的意思谁不知道,把他当宝贝似的还要派三个人时时护送,摆这脸色给谁看?正要嘴贱时,有所预料的海客早转过脸,用那双满含着警告的眼眸一错不错地瞪着他。

他微微一缩,把刚张起来的嘴闭上了。

见他们这个别扭的“小队伍”总算安分下来,海客抽空用眼睛去寻老扈。老扈背对着他们,有堂主领着弟子走到他身边说话,他偏头说了几句,对方便又带着人走了。

走时脸上神情讪讪,约摸老扈说的话不是很动听。

海客走得很不自在。

虽然他知道掌门阴晴不定,作弄人时花样百出,但就如今而言,掌门便是要做什么,重头戏也不在来去的路上。反是老扈这草木皆兵吩咐他们做出来的阵仗,跟看犯人似的守着孟是妆。

海客余光瞥见孟是妆的脸,一时看不透孟是妆更仇恨谁。他抬起头,已看见了山脚的碑。

石碑半人高,上头只有个孤零零的“山”字。据说这山原来有自己的名字,不叫“素剑山”,第一任掌门建派后,就找人要把石碑上的字改了,奈何找的人技艺不精,直接把那部分的石头凿断了,后来也没再管,不三不四地放到现在。

再朝前走一段,看见了一大片木槿。

素山堂里的那一丛就是从这儿移上去的。

姚绮年伸长脖子望了一眼:“这不是有个狗窝么?还没走到吗?”

海客纠正他:“那是土地庙。被树挡住了而已。”这片木槿后面有座破土地庙,狗窝大小,庙前不管是贡品还是香灰都没有。姚绮年第一回和海客下山的时候很高兴,四处疯跑时发现的。木槿越长越多、越长越密,从外头很难再看见了。

姚绮年“哦”了声。他为了看土地庙往前跑了两步,回来时同孟是妆若有所思的眼神对上。他没去细究,探长脑袋和海客说话。

方才凝滞的气氛慢慢破开,孟是妆也松下绷紧的双肩。

下山的路很曲折,时而眼前开阔起来,时而陡峭起来,时而又窄起来。和山上被人踩多的路说不上哪个好走。

孟是妆刚才听身旁的人说话,跟着也想去看看树后的土地庙。他没找到,观察到许多白色木槿花上染着别的颜色,像是晚霞烧得赤红的云彩,也有浅浅的粉色。

他才反应过来这是沾上了血,一转眼,和树底下一只没处理干净的手掌对上了。

孟是妆蹙了蹙眉。

不仅如此,他还觉得离山下越近,尘土的味道也愈浓重,让他有些透不过气。可队伍里弟子说话的声音大起来,多是雀跃的味道,他又觉得是自己的错觉。

山下肯定比山上好的。

孟是妆告诉自己。肯定是因为他孤身一人,肯定是因为老居还在山上,所以他才会这样。

旁边,姚绮年话多得让海客想捂住耳朵。先是回忆他们每次结伴下山的见闻,又绕到这次下山的目的,“……不过我们同樊里庄一向打得最厉害,怎么突然就握手言和了?”

海客真想斥他。早课时只知道打盹,听也不听师父说了什么。一看边上的孟是妆,海客把原来的话咽了回去。

“掌门的意思是,再打下去两边都得饿死,不如暂时结盟。道海城内咱们都摸了个清楚,最好商议商议派弟子去更远些的地方看看。”

姚绮年想起罗舜,只有对方在素山堂里发酒疯的样子;要么就是每回召所有弟子议事,坐在上首跟座瘟神似的魂游。现在居然认真管起门派里的事了?

他挠了挠头:“这样啊。”

海客心里也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

他一直觉得山上的格局很荒唐。

罗舜这个掌门空有名头,其实什么事也不管;几个堂主各干各的,有时为了抢一袋米,能赤急白脸地从对方祖宗一路骂到还没出世的孙子头上,便是老扈发怒也止不住——但从没人敢真的动手。

尤其到了素山堂。

他记得有回议事,罗舜喝得酩酊大醉,将自己扒光了赤身**躺在堂中,老扈气得掉头就走,剩下几个堂主连“趁虚而入”的心思都没有,面面相觑片刻,任劳任怨把人扛去后边,又在弟子们面前粉饰太平。

海客在山上十年,反正是没觉得罗舜身上有什么叫他折服的地方,但从多个堂主身上潜移默化了对罗舜的恐惧。恐惧到哪怕私下里,都未有过放肆的言行。

他看见在前头的罗舜,不动声色打断姚绮年还要询问的话:“掌门的吩咐,我们听就是了。”

海客这样说着,心里还是忍不住想。

姚绮年见他兴致缺缺,安静了一会儿,又问他:“师兄,不是说在两边选些弟子切磋么?你上不上场?”

海客敷衍道:“看看师父挑谁。”

姚绮年一想那场面,期待又担心:“不都说这种名义上是‘切磋’,实则是要探查门派实力。我若是被选上去,是赢了好还是输了好?输了会不会给门派丢脸?赢了要是泄露剑术和实力怎么办?”

海客想着姚绮年耍一招都磕巴的样子,皱眉打断他:“想这么远?别让人一招挑开手里的剑。”

姚绮年一噎。

但他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平日里能勉强跟上老扈定的早课,再多练一刻都难得。

姚绮年反驳不了,还是不甘心地叫道:“可师父选我入忠义堂,便是我天资不差,今年不成,明年我一定成。”

海客淡淡回他:“你不练剑,一辈子都不成。”

姚绮年不说话了。

孟是妆夹在中间,听着听着,扫了一眼海客手里的剑。

山上缺东少西,吃口饭都得争,所以哪怕海客这个在老扈身边颇有地位的弟子,也没有属于他自己的剑。

他手上攥着明显不相贴合的剑和剑鞘,每走一步,剑就在剑鞘里摇晃一声,若脚步大些或手上动作厉害点,剑必定要甩出剑鞘去。

孟是妆捏紧了自己空荡荡的双手。

因怕节外生枝,他连从紫金堂偷拿的匕首都不曾贴身带着,手无寸铁地和一群手握利刃的“仇人”呆在一起。

他身体又绷紧了,瘦削地肩膀一点点提起。

但无论如何,走到了这里,再去后悔自己的冲动已太迟。

-

樊里庄建在另一座山头。

距素剑山并不远,弟子们天一亮从山上出发,不等天黑,就在那山脚下遇见了来接应他们的人。

孟是妆在队伍中间,不是很能听清前头主事的人都在讲些什么。两边人先是客套了一阵,好像有一边的人讲了阴阳怪气的话,队伍前的声音一度变大又混杂着。

一直站到夜垂下来,才偃旗息鼓。

海客还守在孟是妆身边,姚绮年早在前头吵起来的时候就混过去听热闹了。他们掌门站在那不阴不阳地笑着,讲话的是素山堂的弟子,气势丝毫不逊樊里庄派下来的长老。

姚绮年听着,一度以为要动手打一架,然后结盟的事谈崩,他们素剑山拂袖离去,两边再就着山对立,老死不相往来。

没想到最后还是被迎去了山上。

他溜回来,心有戚戚对海客道:“咱们就这样上山吗?一个弄不好就是羊入虎口。”

海客握紧了剑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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