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是妆篇(九)

因天黑下来,有樊里庄的弟子去取了几个火把来。

海客手里正好分了一个,孟是妆便借着明亮的火光打量起这山间的环境。

如今是六月,素剑山上满眼皆是苍翠,夜间飞鸟蝉鸣此起彼伏地响。而樊里庄这条上山的路,除了偶尔的人声,竟显出一种死气沉沉的安静。

孟是妆伸手拽住自己的裤腰,悄悄踮了脚,从海客肩上的空隙看出去,一点儿树影也没看见,能看见几个树墩镶嵌在路旁,像是未长成的墓碑。低矮的灌木树丛也一概清得干干净净,望去一览无余。

兴许是怕人借着山间物伪装藏匿。

孟是妆想。

再朝山上去,每百步就有一队岗哨。一队有二十人,有执剑的,有拿长矛的,虽没到整齐划一抬手落脚的程度,但个个面色肃然,得了领人上山的长老一个眼神,就不做犹豫地朝前走。

孟是妆一想素剑山上那些巡逻弟子的做派,不由一嘲。

若轮到忠义堂的值守还勉强有个样子。别的不说,一遇上他抱着剑,管什么外敌内奸有无异常,早把差事抛诸脑后,只顾怎么别出心裁地给他颜色看。

这一路上山他在心里数着,越数越心惊。

光是一路上巡逻的弟子便两百人不止。而素剑山上,林林总总也只能摸到这个数字,无怪乎次次应对夜袭都要倾巢出动。

听方才那些人议论,两派你来我往地干了数百场架不止。

孟是妆忍不住将眼神放在前边。走了一路,素剑山这边的队伍散漫起来,人影胡乱堆叠到一起,他找不到老扈,随意瞥见了一个弟子手上的剑。

难道素剑诀真有以一当百的威力?

又走了一阵,前方的火光亮起来,有两座木哨楼立在眼前,楼中各有四名弟子,远远见了人来,冲底下敲了声锣,又打了个手势。便有人打开庄门,挪开前头的鹿砦。

走过大门时,孟是妆抬头扫了一眼。

这木门建得声势浩大,却是个会跟着风摇晃的虚架子。

他撇开自己方才的念头,明白两边之所以能僵持这么久,多半是靠素剑山上的十二道机关门,只要能猫得住,外头绝对打不进来。

刚入樊里庄,眼前就是一处极其开阔的地方。

这里的庄主名樊迹,领着手下人亲自迎在这儿,言语颇为热络。罗舜也终于开口说话,一贯是懒洋洋的调子,不计较他话里的内容,光是这调子,都让人不耐听他一句话转三个弯。

姚绮年又混到了前头。

这里不吝啬火把,将夜下的一切都照得很亮堂。

他看清樊里庄的庄主,是个很儒雅的中年男子,蓄着胡子。他这个素剑山的,尚听不惯罗舜讲话,这个庄主却始终笑语晏晏,时不时捋一下胡子。

但不知道为何,可能是火光太盛,印在此人眼里,反显现出一股阴森的轻蔑。

姚绮年一眨眼,刚才的感觉散得无影无踪,樊庄主还是那副笑脸。

他却不敢再看,绕回海客身边。

海客牢牢记着老扈的话,一刻也不离孟是妆。

队伍里老实待着的弟子不多,罗舜带着三两堂主站在最前边,那些弟子便勾肩搭背地围在他们身后,探头探脑或嬉笑玩闹。而樊里庄的人仍旧有序,跟随迎接的弟子排在长辈之后,在旁站岗的连疲惫之色都看不见,目不斜视地挺着腰杆。

海客看着两边鲜明的对比,心里升起些许羞耻。

他低声提醒溜回来的姚绮年:“别乱跑了,师父看见要训的。”

这样的场面并未持续太久。罗舜刚把自己的话“唱”完,樊迹就忙开口:“罗兄今日想必也累了,庄里特为罗兄和你门下的人准备了洗尘宴,也安排好了住所。罗兄先随我去宴上罢。”

他顺势抬手揉了揉自己快要抽搐的眉头。罗舜讲话的做派实在让他想皱眉,却自持身份强忍着,现下眉头一阵泛酸。

说着,在前带路,把人领去了最大的议事堂。

柯从周抬头看着堂外的匾额,写的是“四时有序”。

罗舜和几名堂主进了议事堂,酒过三巡后,觥筹交错。素剑山的弟子们被安排到偏房用饭,除了没有酒,菜色是见也没见过的丰盛。

因要守着孟是妆,海客三人凑上孟是妆刚好坐了一桌。

阿无一坐下便埋头苦吃,他腮帮子塞得鼓起,脑子也转得飞快。

山上前最后一个馒头,他一半给了同自己斗智斗勇多年的黑狗,一半给破庙门口的算命瞎子。那瞎子据说就是给人乱算生辰被打瞎的眼睛,瞎了以后再不干行骗的勾当,在城中四处流浪,收集一二可用的消息。

江湖第一剑在道海城,道海城第一剑在素剑山。

就是这句话,让他在一众土匪窝里选择了素剑山。

他才被选进能学剑的忠义堂几日,当然不好说算命瞎子这句话就是骗他的。但上樊里庄一路来看,素剑山在这群“土匪”里是排不上号的,吃食铜板抢不来,忽悠人也不够得心应手。

阿无急急咽下嘴里的饭,一抹嘴。他想,即便这样,还是常闻素剑山的名号,让这么多人宁愿饿着肚子,也要推崇它的厉害,那这把剑,一定是把“开天辟地”的好剑!

他心头涌起一片浪潮,宛如刚上山时般热血。

等吃饱了这顿饭,他定要好好学剑!

姚绮年一见阿无这吃饭的架势,当仁不让地拿起筷子。

桌上一片狼藉,海客的筷子克制地下在自己的碗里,除了姚绮年偶尔拣来的菜,不怎么主动伸筷出去。他观察着孟是妆,见孟是妆只捧着粥碗,便站起身,把还没动过的蛋羹放到孟是妆面前。

孟是妆喝粥的动作一滞。

他并非不想尝别的东西,但心里始终缀着下山的目的,从前那股破罐子破摔的疯劲反倒收敛了。原来被人打翻了粥碗,即使想着老居不让自己显露身手,也要用拙劣又莽撞的方法叫别人也受伤。

可他和罗舜的赌约在即,无论如何也不能叫自己受伤。

于是看着满桌吃食,一点儿争抢的心思也没有。

孟是妆犹豫片刻,还是接受了海客的好意,把碗挪到自己面前。

姚绮年刨饭刨得正起劲,百忙之中抬起头看见师兄这个动作,下意识地应和,夹了片野菜叶子进孟是妆的碗里。

除了粥和馒头,孟是妆均不知眼前的东西是何名堂。他面上装得淡定,先夹起姚绮年给的野菜叶子送进嘴里。野菜他也吃过不少,这种叶儿巴掌大的还没尝过。

刚嚼两口,他抿唇皱眉。

这野菜咬破以后得口感实在怪异,像是黏糊的口水,他没嚼碎,囫囵吞了下去。然后拿起勺子,伸向海客送来的碗,凑到嘴边,腥味直往鼻子里冲,入口后又顺着喉咙滑下去。

孟是妆抬手捂住脖子,觉得像是条蛇灵活钻了进去。

他想了想,把这碗与粥搅弄在一块儿,总算吃得舒坦些。

用过饭后,就由樊里庄的弟子带去休息。

给他们分的厢房离吃饭的地方不远,三个人一间屋子。

海客略一思索,便叫阿无去另一间屋子,自己和姚绮年与孟是妆同住。

阿无乐得轻松,冲海客抱剑行了个礼,找别的人搭伙去了。

把他们领来的弟子还提醒了一句:“诸位师兄,明日早饭就在原来的地方用,届时用完饭会带你们去比武台。师兄们若是在山上迷路了,问一问巡逻的弟子也可。”

海客道过谢后,将门轻轻掩上。

姚绮年把带来的剑随意放在屋中的桌上:“明日就开始比试,这么快?”

海客拿起他的剑,“来这不就是为了比武切磋,你以为来这打秋风么?把剑收好了!”

姚绮年微直起腰,接过海客抛过来的剑:“这剑鞘短了一截,我若是枕着睡,指不定要把脸划烂。”

海客想起姚绮年那不安分的睡相,走过去和他换剑:“那你用我这把,比你的好些,只是也不贴合。”

姚绮年接过放在床头,又开始天马行空:“不知什么时候我也能像柯从周一样有自己的剑。”

他问海客:“柯从周不是有两把短剑么?我只见他常用一把,若是问他借另一把,他肯不肯给?”

海客吹灭了屋里的油灯,屋中暗下去。

姚绮年只看见他皱眉的前半段,后边的神态大概和说话的语气相同:“你少打别人的主意,他用不用是他自己的事。何况你不是还看不惯他?便宜倒是理直气壮地占,吃了人家的糖也没见你嘴上留情。”

孟是妆睡在最边上,双手抱胸缩着,静静听他们说话。

他听见姚绮年回:“我就是说说,才不是真的稀罕。谁让咱们都是半路上山,怎么比得上他还能闲置一把新剑?而且那糖是你买的,我占的可不是他的便宜。”

孟是妆常抱着剑过凌云校场,见柯从周使短剑的次数也不少,确实不曾见柯从周双剑一起用的时候。

双剑……

素剑诀共十层,七层以后就是双剑的招式。

可他还没学到那么高的境界。

别说他,老扈自己也还在第七层打转。

海客:“你怎么知道是闲置?我前几日看见他用双剑了。”

孟是妆抱在一起的手臂收紧了。

姚绮年也想到了素剑诀上,开口的音调微微升高:“他开始学第七层了?不可能吧,师父都才练到哪儿?”

海客陈述事实:“心法和剑招缺一不可,兴许只是练练剑招。不过师父请阮堂主铸剑的时候就说了要两把,未必不觉得他有这样的天资。”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

许久,姚绮年“哦”了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那又怎么样,我还是看不惯他。”

海客哼笑一声:“你先顾好自己罢。”

姚绮年正要滔滔不绝:“师兄,我……”

海客便打断了他:“闭嘴、闭眼。”

姚绮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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