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景同醒过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
他菜花巷西边的小宅子不大宁静,宅门外人声沸腾,好像憋着一股劲要冲进来。
好在屋子里还算清净,除了躺在塌上的他以外,就只有一个麻布衣衫的老者,正端着碗水关切地瞧着他。
“郝伯,”他支起身体,接过水喝了一口,半坐起身:“何时来的?”
“刚来没多久。”郝伯接回水碗:“小郡主刚刚才被宫里的人叫走,之前屋子里都是太医,我就始终没露面。”
祝景同点头:“太医发现了?”
郝伯面色复杂地摇头。
祝景同正色道:“有话便讲。”
郝伯:“少主身体的异常他们没瞧出来,只说是胃病。只是……嗳,你,嗐,你实在辛苦了!若实在为难,歇歇也没什么。”
祝景同越发听不懂了。
郝伯措辞半晌,终于说道:
“少主,你是不是被郡主给,给那什么了?刚才你昏着,她还亲自送了你回来!我听外边那些人说,她将你抓到江心亭,给你喝药,之后你就昏倒了!”
祝景同:“不是药,只是茶,而且我没喝。”
郝伯满脸写着“我知道你不愿意承认但没关系我不会揭穿”。
祝景同:“……真的是茶。”
郝伯:“你昏倒以后,郡主将你摸了个遍!还……嗳!老夫说不出口!”
祝景同坐直身体,严肃地问:“她发现我不是胃病了?”
郝伯忍无可忍:“她将你亲了!亲在额头上了!”
祝景同怔在当场。
而后他摸着额头,肃然道:“难道是某种仪式?”
郝伯无言片刻,给他拉上被子:“为了大业,少主辛苦了,一会儿郝伯给你烧点洗澡水。”
祝景同虽然莫名其妙,但还是礼貌地说道:“我习惯晨间沐浴。”
郝伯慈爱道:“都依你。”
祝景同沉默片刻:“郝伯,我不脏。”
郝伯立即点头道:“我明白,我都明白!亲一下又能怎么?现在民风开放了,都是小事,都是小事啊!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祝景同开始明白解释和挣扎都没用,于是安静地让郝伯给他盖上了被子。
祝景同:“沐恩郡主留不住了,我们必须再想办法。”
郝伯激动道:“她都对你这样了,竟然还要走?!”
祝景同:“今日她大闹谏院,皇帝为了周全局面,必须令沐恩郡主获罪流放。因此最迟两个月,瓷满一定会出京。”
郝伯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没有郡主,咱们计划之事恐怕难办。”
两人沉默相对。
半晌,郝伯仿佛下定决心,拍了拍大腿:“罢了,明日我就回老家去,实在不行就找那位帮忙。正好这段时间将你腹中那块玉取出来。”
祝景同:“取玉需要多久?”
郝伯比了一个七:
“这玉现在贴着你的肺腑脏器,得先把药吃下去,七个月之后才能开刀往出取,之后你还需要卧床静养至少半年。你放心,只要取出那块玉,你的身体定与常人无异!”
祝景同想都不想:“来不及了。最迟明年二月必须举事,否则之前所有谋划都将成空。”
他莫名想起瓷满在江心亭对他说过的话。
‘五年之后,大荆将陷入一场大|饥荒。’
“而且……”他淡淡道:“这应该是最后的机会了。”
郝伯顿了一顿,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少主,我实话同你说吧!这块玉现在已经逼近你的肠胃,再不取出,恐有性命之危!”
祝景同按了按腹部,感受到了平滑的肌理下坚硬的触感:
“只要能完成大业,性命也不值什么。”
“少主!”郝伯低声急道:“您连个后人都没有,若是就此没了,偌大一份家业要给谁传承?再退一步讲,若您中道殒命,大业又要交给谁来做?!”
黄昏的光线翻进窗棂,跃动入祝景同冷峻的眉眼,在里面惹上了一点生动的暖色,就像点燃在冰冷眼眸中的烛火。
“郝伯,”半晌,他平直地开口:“我记得你之前说过这药有个副作用……是什么来着?”
------------------------
天色已晚,昏沉暗红的太阳从大殿的西边檐角坠下,柔和的月亮则轮|盘似地从东边檐角升起来;紫禁城内一层层挂起宫灯,暖黄与寒夜交织在一处,仿佛一座天上城。
天上城乾清宫外的宽阔的石道上,跪着一个身穿锦衣,形体娇小的女孩子。
来往奏报的官员们低眉顺目,路过时都不敢细瞧,只虚虚一礼便赶紧离开;只等走远了才开始议论:
“殿下虽无能了些,平日里却最受宠爱,今日这是怎么了?”
“你没听说?!嗨呀,你可错过一场好大的热闹!”
赶来的官员越来越多,却很少有能直接面圣的,他们大多被安排去了南书房候着;只有极少数的几位臣子被传进了乾清宫回话。
一个绯红官服的大员三步并两步走到跪着的女孩身侧,似乎是想抬腿踹她一脚,但看见远处正往这边走来的身影,还是忍了,只压低声音怒道:
“殿下可知今日犯了何罪?!”
瓷满捶捶膝盖:“韩大人,睡过了头是怎地?本宫以为你会第一个冲进来找陛下告状呢!”
要说这位大理寺卿韩新郑,打从瓷满穿过来有记忆开始,就始终孜孜不倦地上折子,请求皇帝一刀斩了她这个反王之后永绝后患;
都这么些年了,举凡是打上照面,韩新郑一定会来找她的麻烦。不为别的,就因为他年轻时,曾是先太子麾下的东宫属官。
仿佛只有这样,韩新郑才能摆脱旧日“羞耻”的身份,重新做人。
“韩大人快去吧,去仔细听听。听听本宫是如何羞辱柳洇老狗,又是如何糟践新科状元的。”
瓷满满不在乎地笑道:
“谏院的人这会儿应该是都在,八成是在里面轮番触柱请求斩杀本宫,你努力了这么多年,也该跟着去相助一臂之力才是。”
韩新郑咬牙切齿道:“敢问殿下到底对状元郎做了什么?!听闻在那小宅院里,殿下还赶走太医与他独处!这成何体统?!”
瓷满先是诧异于他消息的精准,而后灵机一动想起来了:“你是祝卿的老师?”
进士三甲中,哪位考官批阅推荐了进士的卷子,将来就要成为他的老师;将来在官场上就是天然的一脉,算是官场上的“出身”;
韩新郑嗤道:“殿下怎么不问问,我的老师又是谁?”
瓷满捂着嘴,不可置信地笑道:“该不会是柳洇吧!”
韩新郑袖袍一震:“殿下既然知道,一会儿在御前,当知臣为何不留情面了!”
瓷满抚掌笑道:“妙哉妙哉!痛快痛快!”
韩新郑当即大怒,上前一步扬起左腿,仿佛是要狠狠将她踢翻过去,然而不等动作,乾清殿的方向已传来了一声略显尖锐的笑声:
“韩大人!陛下还等着您呢!”
竟然是元泰帝身边的程公公亲自来了!
韩新郑拱手一礼,拂袖便走,瓷满长出一口气,两手搭着向程公公行礼道:“多谢公公相助!”
程公公上前一扶,熟练地顺走她手掌下扣着的金子:
“老奴哪担得起您的谢?只是今日殿下玩耍得实在过火了些,柳大夫毕竟是老臣,此事恐怕难以转圜。”
瓷满抖抖袖口,又放了一锭金在他手中:“现在里面什么章程?”
程公公也不拖沓:“谏院坚持要处您鞭刑,还要您给柳大夫侍疾谢罪;虽然工部尚书于大人和户部尚书石大人都说是柳大人先行发难……但柳洇现在还昏迷未醒,陛下那边恐怕也挺不住。”
瓷满兴奋地一握拳。
程公公以为她是绝望之下发癫了:“殿下,您也别伤心,老奴这趟出来,是陛下让问两句话,您答了,老奴还得赶紧回话去。”
瓷满早知有此一问:“可是想问我为何知道当日米价,又为何知道叶片数量?”
程公公大大地一点头:“正是正是!其实还要问,殿下是如何得知柳家旧事的?”
瓷满两手一合,笑道:
“首先,我知道米价,是因为陛下夺走了我那三十万斤粮食!您也知道,在我封地沙洲,有钱根本没用,那地方粮食才是硬通货;所以我时刻关注着京都米价,想等便宜了再攒一些!”
程公公:“殿下,‘夺’这个字,不大妥当。”
“嗯嗯,是我主动献粮!”
瓷满非常狗腿地立即改口:
“其二,叶片数量是我凭空编造的。那棵柳树本就和里边的梨树分着,我那侍卫在身后隔空一击,外层柳叶落下,景象十分震撼——
随口捏造一个数,难道还真会有人去查吗?所以就是说出来唬人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此刻宫殿前的广场上竟小小地刮起了一阵清风,大内的花木被风吹得簌簌作响,仿佛在委屈地小声埋怨。
程公公仔细记下,不动声色地往后瞧了一眼,微微提高音量问道:“那柳家主母枉死之事,殿下又如何得知?”
瓷满身后,一个苍老到步路蹒跚的身影正在宫人的搀扶下缓慢前行,背对着他的瓷满却一无所觉:
“我家有位烧饭嬷嬷,是当年黎心夫人的贴身侍女,她被后来的柳家主母变卖,辗转来到我府上,我也是意外得知此事真相。”
程公公:“柳大人德高望重,殿下又一向谨慎,为何敢为这件旧案出头?”
瓷满笑着叹了一声。
“程公公,听闻我刚一降生,母亲便因难产而死;世间妇人怀胎大多不易——若是柳家这样的清贵门第都如此腌臜,寻常人家的女子又会遭受什么磨难?
柳洇或许是个清官,是个好官,但他愧为人夫,更愧为人父!谁家女儿不是娇生惯养,若有朝一日我被未来郡马薄待,想来陛下和公公也是会为我出头的!”
程公公脸上怔愣的神色一闪而过,快得难以捕捉:“老奴记下了,稍后定会一一回禀陛下。”
他说完这一句,又朝瓷满身后躬身道:“定国公,您老也来了。”
定国公现在的夫人是续弦,只五十出头;定国公却已然八十有二,几朝以来始终颇受倚仗,如今朝中将近一半的官员,入朝时都拜见过老国公。
这垂垂老矣的国公走上前来,挥退侍从,突然双膝一软,跪伏于地,向瓷满深深一拜!
瓷满惊得立即跟着伏在地上,一抬头,却见老国公虎目含泪,微带颤抖地说道:
“多谢殿下,为我嫡孙鸣冤!”
姐妹们元旦快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空降金大腿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