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前。
紫金殿上灯火通明,十数位宫人头都不敢抬一下,垂手小心地侍立在侧,争当大殿上的人形背景。
除开他们之外,还有将近三十个朝臣在争论不休,他们分作两派,泾渭分明地站在大殿的两侧——
吵得面红耳赤不说,就差把鞋也脱下来甩在对方脸上!在摔了官帽笏板向对方进行物理伤害未果后,又开始咬文嚼字地羞辱起对方的八辈祖宗。
其中一边是谏院的,各个口沫横飞,老泪纵横,说两句话便对着满殿的柱子蠢蠢欲动;
另一边则以工部于尚书为首,纷纷撸着袖子义愤填膺掀着说不上攒了多少年的旧账。
元泰帝两肘撑着膝盖,双手捂着脸,仿佛连龙袍那条龙都得心梗似地耷拉下来。
谏院御史一脚蹬上身前案几,双手高举官帽叱道:
“尔等老匹夫快快闭嘴!对错暂且不论,沐恩郡主今日大闹谏院,这份羞辱谏院不敢生吞!须知谏院乃是太宗皇帝亲手创办,用以监察百官!她今日作为,便是不将我大荆的祖宗基业放在眼里,便是不把陛下圣威放在眼里!”
于尚书蹬蹬蹬冲上去,揪住对方手中官帽往地上狠狠一摔:
“你自己听听,这说的还是人话?什么叫对错暂且不论——殿下分明就没什么错处!柳洇那好色的老混蛋屁|股都没擦干净就敢上朝喷粪,吹毛求疵地指摘我等这许多年!你们还有脸在这求门面?你们有个屁的门面!”
谏院御史顶着青肿的眼圈疯狂跺脚:“大殿之上你竟说这样的粗鄙之语,你有辱斯文!”
于尚书一整袍袖,玉石镇纸不小心掉了出来,砸在地上喀啦一声响:
“老夫的话再脏,也比不上御史大夫你的心脏!殿下打得就是你们这群老狗,你们偏要把太宗和今上也扯进来!怎么着,在你们心里,自己的地位已经和皇室一样了不成?!”
谏院御史气得啊啊大喊,跪地一扑,朝着龙椅上的元泰帝磕了个响亮的头,随即准备发起今日的第三轮触柱。
小书吏们又哭又叫扯手扯腿地将他抱住,对面的六部的官员们只满眼讥讽不屑地看着。
于尚书俯身捡起镇纸:“御史大人,你要是嫌触柱走得不够惨烈,老夫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谏院御史疯狂乱叫,已无战力;谏院的两位左右正言又冲将上来,两人头发各自在混战中被薅掉了一大把,惨得像一对秃毛的鸡。
谏院正言将乱糟糟的秀发往后一捋,指着脸上被抓挠出的血痕哭道:
“于尚书,您老还有闲心为沐恩郡主辩护?先想想怎么解释你殴打同僚的罪过吧!方才混战之中就属您下手最黑最毒!当我们没看见么!”
于尚书两手一抄:“不像话,老夫什么时候动过手?只不过是看你们要出手殴打郡主,老夫上前劝架罢了!”
谏院正言狠狠吸了一口气:“我,我等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于尚书哎哎两声:“劝架么,难免误伤,难道我们这些劝架的就没受伤么?!”
温吞的石尚书挪到前面来,朝着元泰帝行了一礼,挽袖露出胳膊上两排牙印。
正言:“这是谁咬的还不好说!说不定就是尔等为了诬陷伪造的!陛下!陛下您倒是说句话,给我们谏院做主啊!”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在元泰帝的身上。
元泰帝接受着下面炯炯的目光,抹了把脸:“柳大夫昏着也就罢了,右谏议大夫人呢?”
正言:“右大夫中途喝了碗茶水润喉,而后不知怎地,就留在厕房出不来了!”
石尚书默不作声地将袖子放下。
元泰帝:“此事,确实是沐恩郡主荒唐了些。”
于尚书立即上前道:“陛下!郡主虽然是年轻冲动,但是柳大夫伙同淫|妇谋害元配正妻,此事难道不该查么?!”
正言御史等人也跟着上前跪下:“陛下明鉴!沐恩郡主无视天威,必须先施鞭刑,再处流放,好给天下读书人一个交待!”
谏院等人绝无可能将这口气忍下,今日参与的六部官员也绝对不会退让——
这跟他们是否支持瓷满没关系,而是一旦瓷满的罪名坐实,他们就是从犯,所以他们一定要让瓷满脱罪。
局面已呈僵持之势,双方相持不下。
元泰帝长吸一口气,只觉得太阳穴突突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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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坊菜花巷。
一只白鸽扑簌簌飞过小半个京城,越过院外拥挤着等着看戏的人群,凌空投掷鸟粪数堆,而后精准地落入小院,穿过窗棂,稳稳当当停在了祝景同的床头。
祝景同抬手一摸,纤长的手指从鸟腿上解下一个竹筒来。
郝伯将鸽子抱走放飞,凝眉道:“为了沐恩郡主,您将这条线都动用了。”
祝景同展开纸条:“她很复杂,也很重要。”
他越看那纸,眉头皱得越深。
郝伯关切道:“有大事?”
祝景同抬眸,伸出两根手指:“两件事。第一,您亲自去帮我永昌伯府传个消息;第二,一会儿先把宅门打开,然后再走。”
郝伯:“开门?屋里没人照应,他们肯定是要冲进来的!到时候他们问东问西又该如何是好?”
祝景同摇头,郝伯叹了口气,只得执行。他是看着他长大的,知道少主一生所做推断从无错漏,但此时此刻却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一件,让一切都往而不返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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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回到此时此刻。
程公公来不及回报,老国公已经挥退侍从,自己扶着门拄杖踏进了大殿。
所有人一见来者是谁,全都下意识地整理仪容站好,就连元泰帝都站起身来:
“世伯,您怎么来了?”
其实若按定国公的年纪,当和太皇帝是一辈的,但元泰帝还做皇子的时候,所有皇室的年轻人都跟着先太子叫定国公世伯,这个习惯也就一直保留下来了。
定国公致仕之后,从不涉及任何政事;或许是因为身后已经没有继承人,心如槁木,不争不抢,镇日在国公府中扮演一块威严的山石。
程公公小步趋走到元泰帝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元泰帝先是恍然大悟,而后脸色越发紫了。
定国公走上前来,在阶下一拜,跟着就要跪下行礼,被元泰帝赶着几步下阶扶住。
定国公:“陛下,臣此生无嗣,只曾有一个独女,小女嫁入黎家,前年已经病逝。她的女儿,老夫的外孙,就是嫁入柳家的黎心。”
谏院众人当即懵了,在场的大多只认识小黎夫人,并不知道大黎夫人竟还有这么非凡的出身,一时间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作何反应。
定国公抬起红肿昏花的老眼:
“老夫本以为,嫡孙是死于生产,这倒也罢了,只在嫡外孙被赶出柳家后接回府上抚养——可若是她并非意外身死,而是被人害的……”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昏沉的眼中却泛起掺杂着沉痛的恨色,甚至好像还有浑浊的泪水在眼眶中氤氲欲出。
元泰帝紧紧握住老国公的手,硬着头皮说道:“世伯放心,朕定然给你一个交待!”
御史大夫缓过一口气,眼见风向不对,赶紧上前说道:
“我等能理解老国公悲愤之心,只是黎柳两家的官司是一方面,今日郡主羞辱谏院又是另一桩事了!等柳大夫醒了之后,我们谏院愿意全力配合老国公查明旧案,但瓷满郡主不可不罚!还望老国公不要插手!”
程公公看着元泰帝的脸色,着人立即抬了椅子过来,又拿出洁净的软帕放在老国公手里。
定国公用帕子沾了沾眼眶,坐下来,两手自然地搭在扶手上,振抚几朝的威仪赫赫尽显,就连元泰帝在他身边也像个寻常子侄:
“若无沐恩郡主揭露,恐怕要待老夫死了,才能在地下听孙儿鸣冤。”
“老夫今日就把话放在这里,我定国公府的财权土地,要送一半给殿下做谢礼;谁若敢同殿下为难,便是与我定存山过不去!”
御史双膝一软,不受控制地跪下,又不甘心地扶着柱子站起来:
“老国公话说得倒是容易,柳大人还在太医院抢命,若是他今日活活被沐恩郡主逼死,难道还不值得沐恩郡主夺爵之罪么?!”
定国公呵地笑了一声:“纵便柳洇熬过今日,老夫也不会让他活。”
殿上所有人忽然想起,定国公在致仕之前,领的是大都督之位,纵观整个大荆朝的历史,除了那位灭了敌国立下不世之功的庸宴大将军,就只有老国公领过此职。
做过人屠,造过血业,才做得上这个位置。
他虽然已经八十多岁了,但如果他愿意,四境的将领们说不得还是要卖他一个面子。
元泰帝立即道:“世伯,阿满她只是……顽皮。”
顽皮二字一出,谏院众人纷纷坐倒。心知今日被羞辱暴打之事,只能将委屈和血往里吞,有定国公在前面挡着,这次谁也动不了沐恩郡主了!
最多是让她之藩找个平衡,夺爵流放,那是想都不要想!
御史大夫绝望跪倒,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不到难处不信佛”的念头,供奉了一辈子孔圣的老儒竟在心中念道:
“阿弥陀佛,能不能降一道天雷下来,劈了外面那胆大包天姓瓷名满的狂徒?!”
就在他祈求完毕的瞬间,大殿上突然又跑上一个小内官,强行喘匀了气,朝着元泰帝扑地便跪:
“报!陛下!刚才祝司谏被人在他宅院的床榻上发现了!”
元泰帝脸色大变:“发现?他死了?!”
小内官惨白的脸色里透着红润:“祝司谏他,他……”
程公公上去将他踹了一个跟头:“有话便说!”
小内官闭眼大喊道:
“祝司谏满脸红印,衣衫大敞,身上只有少许衣物蔽体,房间混乱不堪。只怕是……贞洁不在了!”
小剧场:
御史:“我敲?!竟如此灵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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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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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人间尖叫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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