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拍子的舞曲并不难跳。劳伦达娜的手指轻轻搭在卢西亚诺肩头,绿色的裙摆随着转动摆出圆形的弧。她仰视着青年没什么表情的脸,在心里暗暗叹气。
卢西亚诺长高了。劳伦达娜想。也许每日都和他相伴着生活工作的人并不能注意到这些变化,但他们已经很久不见了。她很清楚,卢西亚诺正从一个孩子变成一个男人,臂膀更宽阔,身形更挺拔强壮,性格上也许……也更难说服。
他们沉默着跳了一会儿舞。视线交错,再移向别处,两人好像都在思索着更好的开场白。
“您一点也没变。”
卢西亚诺蹙着眉,终于开口。那种并不太淑女但非常直率的勇气与坚定的行动,和一年前别无二致。
“您变了很多。”劳伦达娜的眼神有些严厉,声音放轻,眉毛形成的线条像要飞进鬓边。“肯威公爵大人脾气并不坏,您不应该顶撞他。”舞池里跳舞的人很少。港区新星和皇长女秘书的组合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身边有另一对跳舞的贵族凑近,劳伦达娜在卢西亚诺的牵引下迈了一大步,远离了他们,“……不仅仅是这一件事。许多事上,您变得大胆许多。这种改变也许并不明智。”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确认您的立场。”卢西亚诺表情没什么变化。“您代表的是谁?是港区贵族独女,还是皇长女秘书,亦或是一个热心的旁观者?”
“没有人能够完全从自己的处境中独立出那样客观的不同身份,对我,对您,都是这样。我想您也清楚这件事,先生。”劳伦达娜盯着那双蓝色的眼睛。它们让她想起家乡的海水。“我认为,我们之间是能够相互理解的。”
卢西亚诺微微颔首。
“那,请务必让我听听,劳伦达娜·莫里蒂小姐对此时此地的卢西亚诺的忠告。”
“不要反抗。”劳伦达娜的声音从唇间吐出。“殿下允许我和您叙旧,因此我能够告诉您,帝都无所不知。”
帝都与皇女的亲信已经完全清楚他在港区对奥罗做的一系列小动作了。卢西亚诺心里紧了一下。他知道这些瞒不住皇长女。但是,劳伦达娜提到的词是“反抗”。
“您很清楚,港区近些日子发生的骚乱并不是针对帝都。”卢西亚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帝国警卫……”
“帝国警卫提交的报告并没有将骚乱的过失归结于侯爵府。皇长女并没有降罪于您。”劳伦达娜瞥了一眼大厅侧方的栏杆。那里站着几个等候的卫兵。她的面颊紧绷,乃至于放在卢西亚诺肩头的指尖都绷紧。卢西亚诺感受着这一份焦躁。卢西亚诺想,劳伦达娜已经在职责范畴之内尽她所能给他提示。他得抓紧时间。
“我们不妨讲得明白些。”卢西亚诺的脚步随着舞曲的鼓点变快。“殿下在乎的到底是我曾做过的事,还是……”
尾声。乐曲在高昂的弦音中戛然而止。交谈的尾音**着悬浮在寂静下来的空气中。劳伦达娜松开手,绿色裙裾旋开又收紧,最后散开盖住她的脚背。时间到。舞池中的人们相互行礼,彩色潮水一样退去。劳伦达娜提起裙摆。
让淑女等待不是绅士的做法。卢西亚诺手握成拳,只能退步回礼。
“往前看。”劳伦达娜压低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在耳边响起。卢西亚诺抬起头,被绿眼睛里的光晃了晃。没等他有所回应,劳伦达娜便头也不回地提起裙摆,走向卫兵们的方向。
沉重的门打开又合上,幽灵一般没有发出声响,却带起一阵令人震颤的春风穿室而过。侍卫们躬下身,皇长女玛丽安娜走进幽长的会议室。她火红的裙摆拖在深色洁净的石地板上,灼得人想要移开目光。
会议室中心,摆放着一张足以坐下五十几人的黑木长桌。猩红的桌旗缀着金线流苏,上面绣着各个贵族繁复华丽的家徽,像粗大的血管一直延伸到桌子的尽头。那里,德特安利亚帝国如今无人佩戴的帝国皇冠端坐在软垫上,闪烁着权利的光芒。这张桌子百余年间一直摆放在这里,目睹着众贵族与皇室之间的暴行与和解,纽带的维系与断裂。
年代久远的黑木长桌两侧,坐着神色各异的贵族和秘书们。随着玛丽安娜逐渐走向尽头的座位,他们轻微侧头,目光寸步不移地跟随着那火红的裙摆,不敢更近一步,但又贪婪地不肯错过她的一举一动。
玛丽安娜好似没有感觉到这些视线一般。也许也只是习惯了。她一如既往,动作轻缓地坐下,身后的侍女莉莉帮她将裙摆整理好。骑士利克西斯和秘书劳伦达娜站在她身后,姿态恭谦,眼皮低垂。
“看起来,人都到齐了。”玛丽安娜手指搭在帝国皇冠上。“诸君,舟车劳顿辛苦了。一如既往,父皇卧病在床,我作为长女,代为主持会议。”她停顿一下,抬起一只手,“为了帝国。”
“为了帝国。”贵族们低声回应。
书记官的蘸水笔在纸张上摩擦,沙沙作响。劳伦达娜把会议章程递交给玛丽安娜,随即,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宣布会议事项。这是贵族会议的固定章程。小小的政策改动,无伤大雅的预算变动,新年物资的收购事项,税务征收情况。紧张的氛围被陈词滥调稀释。玛丽安娜时不时请议程相关的贵族回话,态度温和,始终挂着和煦的浅笑。劳伦达娜从文书中微微抬起目光。许多贵族已经恢复了有些怠惰的素日神情,连正在工作记录的秘书们的后背都不再如会议开始一般紧绷。
也许这只是一次普通的会议。许多人开始这样想。没有什么可怕,也没什么内情。只是传唤急了些,不用大惊小怪些什么。贵族们的视线如稀疏的网线交错,松懈下来的神情瘟疫一样蔓延。
在少数几个表情不变,仍旧专注的贵族中,卢西亚诺认定他是知道内情最少的那个。贵族长桌按照品级为贵族们的座次排序,他身为奥兰多伯爵继承人,本该和索雷尔爷爷一起坐在更靠近末尾的位置,但因为侯爵秘书的工作,他得以坐在仅次于四位帝国公爵的下首,视线能够清晰触及到坐在斜前方和侧面的爱德琳公爵,肯威公爵以及皇长女玛丽安娜。大贵族们的沉默寡言给人的感觉与往常并不相同。卢西亚诺能从他们的眼睛中读到压抑着的风雨。
肯威公爵和爱德琳公爵并不避讳他探究的注视。那些四目相对的瞬间,卢西亚诺能感知到一种轻视。他们并不真的关心或在乎卢西亚诺是否得知了什么。连同卢西亚诺身边坐着的,他并不能看见正脸的另外两位公爵在内,他身侧的公爵们与皇女散发出同样的氛围和气场。一种笃定。笃定到有些轻慢。
卢西亚诺垂下眼帘,在劳伦达娜的声音中写下一行字。他心情并不好。两股强烈的感情正在碾压他握着笔的手指。一股让他继续勤勤恳恳地记录下去,像以往他表现的好秘书那样,另一股则想让他停下来去他妈的。他摸了摸胸口的口袋,那里有一块怀表,夹层里放着一颗樱桃核。
忍耐一下。他想着钟颐的脸,慢慢把肺里的空气排出,再缓缓吸进带有油墨和香水味的沉闷空气。
卢西亚诺有时会想,他和奥罗?费舍在这方面很相似。他们都不太喜欢贵族老爷们的做派。但区别在于,奥罗痛恨这些人表面的装腔作势,而卢西亚诺厌恶旧贵族们内核的傲慢凉薄。他从童年被奥兰多家亲戚刁难的某一刻突然意识到,也许家族的悲剧并不是从奥罗的背叛开始的。祖父与父亲的品德已经与旧贵族格格不入,灭门惨案的背后是昔日言笑晏晏的旧贵族们的集体沉默。
但他必须服从这秩序。为了拿回他的东西,他不得不成为这些人中的一员。不止是自己,他想起很多人,那些他认识的青年贵族们,那些慢慢变得不再鲜活,仿佛慢慢被面具覆盖的脸庞。
他看向劳伦达娜。少女的话萦绕在耳畔。不要反抗。他慢慢察觉出这句话从劳伦达娜口中传出的荒谬。于是他淡淡笑了一下。
肯威公爵看向他,微微蹙眉。卢西亚诺的视线投向他,又投向爱德琳公爵,然后是皇女身后的利克西斯,最后停留在玛丽安娜身上。他的目光移动得很慢。随着这无意识的移动,卢西亚诺脸上的笑容慢慢扩大了。在这样压抑的情绪中,他突然不可抑制地想要笑。
他明白了。他突然想通了。连带着一直都感到疑惑的事情,他全部都想通了。表象是不够的。怪不得他无论怎样追寻线索,都如身处迷雾之中。错的原来不是方向,而是立场。
是啊,就是这样。他没看够一样又把眼神扫了一遍。连带着并没有出场的人。劳伦达娜,肯威,塞西莉娅,爱德琳公爵,利克西斯,玛丽安娜。反叛者,反叛者,反叛者,反叛者,反叛者,反叛者。皇长女阵营里,衣冠楚楚地端坐着至少六个披着羊皮的叛徒。他们正围绕在权利的中心,转动着食腐乌鸦般的眼睛,俯瞰着整个德特安利亚帝国全部拥有些实权的旧贵族们。
他想,他错怪肯威公爵了。原来肯威公爵投向他的傲慢,根本上是与他一模一样的厌烦。
“现在,宣读最后一项会议事务。”
劳伦达娜?莫里蒂小姐,谢谢你。但是你想错了。
“宪法更正案。”
你给我的建议,不应该是不要反抗,而应该是——
“贵族继承法更改诰令。”
存稿已搬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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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鹤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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