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风声

炫目的金色烛光,光洁的大理石舞池,绵长沉闷的刻板舞曲,光洁皮肤上闪烁着的珠宝光辉,窃窃私语和游弋的目光。无论人群怎样更迭,皇室的正式舞会永远都是由这样一成不变的东西组成。连更迭的人群涂脂抹粉的面容上也镶嵌着那些与祖辈血脉相连的相似五官。

少女时期的塞西莉亚·爱德琳会对此感到厌烦,而塞西莉亚·肯威报以一哂。她臂膀里挽着雪白的长毛披巾,微笑着陪伴在丈夫肯威公爵的身侧,拂过参会众人的眼神像越过群山的飞鸟那样轻盈而有力。她正被社交圈渴求着。她正俯视着人群。

旨意急传,子爵以上的贵族都被要求前往帝都,这是史无前例的事件。塞西莉亚能够感受到,围绕着她的许多人都企图从她这位前皇长女秘书的身上打探出一点消息。玛丽安娜殿下尚未露面,其他近臣缄默无言,不安和焦虑透过这群贵族一成不变的假面嗡鸣着,传递出一种无声的噪音。这群世代养尊处优的贵族就像是迟钝而肥重的牛羊,虽然不再耳聪目明,但也能感受到猛兽的鼻息。

“真是有些冷清啊。”一位年轻的小姐眨着天真的眼睛,语气里带着抱怨和试探。“我还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皇家舞会,大家都不肯跳舞,也不肯聊些什么令人开心的话题,真是太无趣了。”

“呵呵,还是个孩子呢。”社交圈交际半生的贵妇立刻接上话头。她闪烁的眼睫指向微笑着的塞西莉亚,“但也确实,不仅许多贵族因为品阶不够没能参加,那些匆匆赶来的老爷们也没空将妻子孩子带来,真是太可惜了。”

塞西莉亚移动目光,环顾四周。几乎只有帝都奥罗拿亚的贵族携带女眷参与舞会。外周的贵族们大多形单影只,和秘书们零零散散分布在舞池的角落。大贵族的名单她看过。此次舞会,应到场二十八名大贵族。她一个一个数过去。除了疾病缠身的戴伦侯爵没有到场,由秘书卢西亚诺代劳以外,还有两位边陲的侯爵没有来。

“肯威夫人,您还记得克里特莫侯爵大人吗?”一位帝都的夫人用贴满了羽毛的扇子遮住嘴唇,压低声音说。她和塞西莉亚曾多次一起参加帝都淑女的茶话会,在她面前说得上话。

“我记得,是钦德利市的一位年轻的侯爵先生。”塞西莉亚点头。克里特莫侯爵正是没有到场的两位侯爵中的其中一名。

“我听说,他之所以没来,是因为路上出事了。”

那位夫人的话音刚落下,四周就立刻寂静下来。除了肯威公爵和塞西莉亚神色如常,剩下的男男女女都合上嘴巴,竖起耳朵等着塞西莉亚的答话。

他们消息很灵通。塞西莉亚看了她丈夫一眼。他们在静默中交换了眼神。肯威公爵轻轻咳了一声,抬起薄薄的眼皮,带着歉意笑了笑。

“那真是令人难过的消息。”他不常笑,因此一笑起来的时候,嘴边的脸颊上会出现纵向的生动纹路。“我和塞西莉亚走得太过匆忙,什么消息都没得到。”

贵妇们熟悉塞西莉亚,但没和肯威公爵打过什么交道,看着微微蹙着眉点头的肯威公爵夫妇俩,一时不知道他们是真的被排除在皇女党之外而一无所知,还是只是推脱的社交辞令,只能张了张嘴,轻声赔笑。

尴尬的氛围蔓延。帝都社交圈的贵妇十年前就并不会和塞西莉亚说什么话,等到了塞西莉亚变成了皇女近臣的时候也并不太把她本人当做社交圈的核心人物。到了这种时候,她们得绞尽脑汁去想这位爱德林公爵乡野出身的私生女到底喜欢些什么,讨厌些什么,好缓解这气氛。塞西莉亚有些坏心眼地享受了一会众人的惴惴不安,然后在肯威公爵有些不明所以的目光里向夫人们点了点头。

“我们去和拓雷市的贵族们问个好。”塞西莉亚笑着扯了扯肯威公爵。“失陪了。”

“人都到齐了,殿下。”

利克西斯向玛丽安娜欠了欠身。他一身雪白的骑装,乌黑头发梳到脑后,斜挎着猩红的绶带,腰间佩剑的剑柄随着他的动作流动寒光。

“知道了。”玛丽安娜挥了挥手,在她身边帮她整理衣裙的侍女行礼之后缓步退下,她从丝绒首饰盒里拿起红宝石耳坠,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将耳坠穿过耳垂上细小的孔,仔细佩戴好。当她的目光投向首饰盒里配套的那条主石闪耀如太阳的项链时,利克西斯上前一步,用双手轻轻拾起了它。

“失礼了。”

带着白手套的双手捧着红宝石项链,像捧着细碎新鲜的血滴。利克西斯在玛丽安娜的默许下,将项链绕过她的脖颈,低着头认真地将那细小的卡扣扣好。然后他将手指移开,规规矩矩地退回原位。

“骑士们都回来了吗?”玛丽安娜注视利克西斯镜中的投影。骑士垂着眼睛,连她的影子也并不正视。

“都回来了。事情办的很顺利。那两位秘书先生已经准备好了。”

玛丽安娜把首饰盒的丝绒盖子随手盖上。她最后检视了镜中的自己。除了公主冠冕在高高盘起的发髻衬托下好像显得过于小而窄之外,没有任何不妥当的地方。她站起身,长裙从她的膝头流淌到脚面,像燃烧着火焰的荆棘一样围绕着她。

利克西斯向侧面迈了一步,扶着佩剑,让他的摄政王先行一步。然后他像忠诚的影子一样缀在玛丽安娜身后。他们走过一扇又一扇门扉。舞会的音乐声在回廊里渐渐增强,行色匆匆的仆人们停下脚步弯腰致意。

“……劳伦达娜小姐呢?”在到达舞会大厅前,利克西斯忍不住发问。她应当陪在殿下身边的。

“她想去和故人叙旧。”玛丽安娜笑了笑。“没什么不好。我让她去了。”

塞西莉亚曾经听说过这样的话。善良的人,岁月对他也宽容。索雷尔·奥兰多就是这句话的切身体现。他年纪很大了,但背脊好像还和年轻时做皇家骑士时一样硬朗。即使玛丽安娜殿下特许他不必到场,但他还是一早就只带着两名随从,先于所有人骑马到达。

他名义上唯一的继承人和孙子,卢西亚诺·奥兰多正站在奥兰多伯爵身边。塞西莉亚的到来中断了他们轻声的交谈。她感到卢西亚诺的目光扫过她和肯威公爵。目光里有审视和不容忽视的警惕心。

“贵安。伯爵,‘新星’先生。”塞西莉亚向两人微笑着点头。“从拓雷市赶来,辛苦了。看见您身体康健,真是比什么消息都要让人开心。”

“公爵,公爵夫人。”奥兰多伯爵和卢西亚诺一一和肯威公爵握手。他拍了拍卢西亚诺的后背,“这是我的孙子,卢西亚诺,如今在港区,为戴伦侯爵工作。”

“我们在皇室舞会上经常遇见,对吧。”塞西莉亚把手伸向卢西亚诺。

“我的荣幸,夫人。”卢西亚诺躬身,轻轻拈起塞西莉亚的指尖,用嘴唇虚虚碰了一下她带着手套的手背。

卢西亚诺抬起头的时候,看见肯威公爵深邃眉窝里的一双眼睛正盯着他看。一种没什么压力,也好像没什么情绪的目光。他报以礼貌的微笑。他对这位公爵并不熟悉,也从来没和他打过交道。他只知道肯威家族是世代戍边的大贵族,深受北地平民与贵族的拥戴。这位肯威公爵从小在北地长大,清贵寡言,与其他地区的贵族都交往甚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从肯威公爵的目光中察觉到一丝危险。但只有一瞬,肯威公爵就把目光转向了奥兰多伯爵。于是,这种危险变得无从追寻。

“恭喜你们新婚。”索雷尔·奥兰多向二人举起酒杯。“我没能亲自参加婚礼,真是抱歉。”

“北地冬日贫寒,您能派遣使者,我们就很感谢。”肯威公爵在聊起婚事的时候,脸上并没有太明显的表情,只是扶着塞西莉亚的腰。乍一看,倒有些相敬如宾的意味。

卢西亚诺站在一旁,心里默默思忖。他现在已经很清楚皇长女的目的,也了解塞西莉亚与她的娘家爱德林公爵府对玛丽安娜主张的道路的极力支持。至今仍处在迷雾中的,只有这位肯威公爵。他的观点,他的态度,他的主张。无论是对待塞西莉亚,对待皇室,还是对待即将发生的战争。他到底处于一种怎样的位置,即将做出怎样的行动,这些似乎都如北地寒风一般渺远而神秘。

他凝视着肯威公爵。这位年长的青年人绝不是蠢材,卢西亚诺能够这样断定。这样的人为帝国,为玛丽安娜做出了很大的牺牲。联姻并不只带走了财富,它还将家族置于皇室的掌控与监视中,并为辖区带来了战火。为了什么?他从中到底想得到什么?

“我听说了戴伦侯爵的事。”肯威公爵转向卢西亚诺。他深灰色的眼睛像带着均匀沉淀的玻璃珠。“请代我向他问候。希望他早日痊愈。”

“一定带到。”卢西亚诺不动声色。“我替戴伦侯爵,感谢您的关心。”

“不必谢。”肯威公爵的声音不重,但实实地压在卢西亚诺头顶。“但愿他真的能好起来。”

卢西亚诺在这话中读出一种警示,一种隐晦的责备。他察觉到身边索雷尔爷爷的眉毛拧起,似乎想帮他将这个话题带过去。不要。他想。牙齿合起,词汇在喉咙间凝聚成话语,大脑在不断构成又消解的语句中筛选着。不要失去这个机会。如果肯威公爵能够暴露出他的倾向,暴露出他真正的情绪,那就不要放过这个机会。

“您和许多人都不同。”卢西亚诺在索雷尔之前迎着肯威公爵的目光开口。“许多贵族向我问候戴伦侯爵的话语充满了假意,但即使您与侯爵素昧平生,但您对同僚的真心不掺一丝虚假。”

卢西亚诺注意到肯威公爵不变面容下,随着他的语句变得逐渐绷紧的下巴。很微弱的变化。当他说到“同僚”时,肯威公爵的嘴角出现了一个厌恶的弧度。虽然很快,但卢西亚诺能够断定,肯威公爵并不是在为戴伦侯爵打抱不平些什么。他甚至厌恶自己被和奥罗相提并论的瞬间。那些之前他表现出的不满与责备的情绪,全部都只针对卢西亚诺自己。

这就很有趣了。他的心脏砰砰跳动着。他看见塞西莉亚轻轻捏了捏肯威公爵的手掌。而肯威公爵低下头看着他,那轻轻的目光正变得沉重。

说些什么吧。卢西亚诺想。无论是肯威公爵,还是肯威夫人。让我再看看,你们到底——

“奥兰多先生。”

一道声音劈开紧张的氛围。所有人都转向来人。劳伦达娜·莫里蒂提着她宽大的丝绒绿裙子,睁着不容分说的一双固执眼睛看着卢西亚诺。

“很久不见。”她向卢西亚诺伸出手,没有看向任何人。“不请我跳一支舞吗,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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