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掌柜

那掌柜大摇大摆地跨进厅堂,衣袍一甩,自顾自地寻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下,翘起二郎腿,向后一靠,颇为随意。

随后懒洋洋地向身后一挥手,便有小厮将账本呈上。

崔挟月眉头微皱,翻看起名册,北市中最唯一一家崔家的商铺掌柜,汪著,为崔家效力多年,看着养的膘肥体壮的怕是回扣吃不少。

崔挟月一个眼神过去,身旁侍女玲珑上前一步怒骂道:“大胆刁仆,这就是你见主子的礼数?”

掌柜毫无惧色道:“小的日夜操劳,难得有空坐下歇歇。崔家向来宽厚,想必不会计较这些小事。”

崔挟月抖抖账本,“日夜操劳?收益在诸家最低,操劳在哪了?”

掌柜毫无恭敬之色,摸着下巴道:“崔夫人久居深宅,不知外面行情,这些年来同行竞争激烈,生意不好做啊。”

“是吗?”崔挟月冷声道,“去年此时,铺子日进斗金,从未听说什么‘竞争激烈’。”

掌柜还欲说什么。

崔挟月猛地一拍桌案,茶水被激起涟漪,“把铺子交给你打理,不是让你推诿搪塞的!”

掌柜站起身,仍不甘示弱强硬道:“夫人若不信小的,大可另请高明!”

崔挟月挥手,身旁侍女上前做出请的姿态,端起茶水浅饮一口,说道:“那便请辞吧,侯府庙小接不下你这尊大佛。”

不破不立,更何况他与崔府勾连在一起,联系紧密,崔挟月坚信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她需要的是绝对的忠诚。

掌柜脸色铁青,他早先受到薛姨娘指示,闹出些乱子,刹一刹她的威风,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决绝,威胁道:“你可知新掌柜一切都需要从头再来吗!还望夫人莫要后悔!”

崔挟月不接话茬,冷淡反问道:“还需要请你走吗?”

说罢,院外侍卫接到指令走入屋内,训练有素地站在两旁,刀剑间闪着寒光,严阵以待。

掌柜强装镇定,狠狠瞪了崔挟月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崔姝被这番争吵惊醒,问到:“你有合适的人手交接?他店里恐怕不好接管。”

崔挟月尴尬一笑:“不知。令堂可有合适人手?”

崔姝:“我就知道,今早已经去信给母亲了,她如今重新管家同样分身乏术,勉强支来个账房先生。”

崔挟月叹气:“账房也不管用啊,看看有没有其他掌柜愿意顶一阵子了。”

“怕是不愿,过些时日便是秋社节了,各店都忙,大不了关店一阵子,”崔姝同样犯愁,不过和崔挟月同样在乎忠诚度,转头说起那掌柜的身世,“他是薛姨娘七拐八绕的亲戚,几年前来京中打秋风,之后两人一拍即合,捞了不少油水。”

崔挟月折扇“啪”一声折在手中,“那更是要除掉了。”

那掌柜登上自己马车,一股脑将桌面茶杯一把扫到地下,发出一阵阵清脆的脆裂声,又尤嫌不够,站起身踹翻桌椅。可肥胖的身体经不住这么大阵仗,他气血上涌眼前一阵漆黑,倚着小厮说:“去找薛夫人,店那旁也说清楚,他们知道该怎么办。”

马车行驶过半,将要拐过侯府前街时,掌柜思绪回笼,深呼几口气,冷静下来:“不,归家,明早,明早再议。”

心中嗤笑,那黄毛丫头怕是不知新掌柜上任,一切都需要从头再来,秋社节在即,纵使有通天本领也搞不定他手下人手,他不信崔挟月不来找他。

掌柜抱臂依在墙后,胸有成竹地闭目养神。

她不仁在前便休怪他不义了!

夜幕低垂,皇宫门缓缓打开,朱红色门板和地砖发出厚重声响,阵阵回响在宫道。

陆盛顶着一脑门官司从宫中出来,正欲上马,便看见贺栖撩起马车帘,长长吹了声口哨。

贺栖长了张俊俏的脸,若不是被北疆风沙磨砺,混入京城公子哥中也不突兀,只是现在双眼失神,双颊微微凹陷,强撑着耍流氓更像是乡间地头的泼皮无赖。

陆盛公务实在繁忙,好不容易回京一趟,操练巡营,敲打户部官员都要见缝插针,恨不得排班列表。

可利用婚嫁休沐几日,皇帝又看不得他清闲,回门第二天便传他到御书房谈话,不得已将日常事务交给贺栖,苦得贺栖也傍晚归家。

陆盛长腿一蹬便上车了,“劳驾闭嘴吧,尿都要吹出来了。”

贺家马夫对陆盛蹭车回家已经见怪不怪,贺栖懒散地靠在车壁上对马夫说:“老样子,先送侯爷。”

陆盛干了一碗茶水,随手用袖子一抹,眉头紧锁,脸色阴沉的吓人。

贺栖见他脸色不对问道:“皇上说什么了?”

他转念一想:“不会是要处理崔家吧?”

陆盛捏捏眉心,这都哪的事,“崔家事情我没说。”

“嚯,侯爷胆够大啊,”他被陆盛怼一趔趄,顺着墙壁滑到位置上,浑似骨头化没了。

陆盛被这么一打岔心情好多了,“是准备改兵制,跟我叨叨一大堆,将黑虎军分散各地,一郡驻扎一部分来监视地方,每隔几年换地方。”

黑虎军是当时陆盛归顺朝廷时皇帝给起的名字。

贺栖眉头紧锁,倒碗茶水推给陆盛:“凉的,灭灭火气,好端端的改他干什么?”

卧榻之侧尚有士族虎视眈眈,不治理他们,来改革依仗的军队了。

“我其实也想这样,待叛军被杀尽黑虎军迟早成为皇帝眼中钉。”陆盛单手撑着扶手,修长手指不住按压太阳穴,他进御书房这些日子血管都要跳出来了。“不如趁机上交兵权,讨个好,皇帝看在面子上也能好好安顿军队。”

相比士族还能维持表面和气,军队若处理不好皇帝脑袋就不归他说了算了——毕竟陆盛是起义后归顺的,忠心有待考察。

陆盛长叹一口气:“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啊,咱们这位皇帝太急了,早晚会出事。”

贺栖沉默不语,快到侯府时,语焉不详地拉住陆盛问:“不如……”

陆盛一看他眼神就知道要放什么屁,笑骂一句:“快拉倒,上哪找稳定的粮草供应。”

北镇本是随军军属聚集,久而久之便成了个镇子,蛮子三天两头光顾,粮草全靠朝廷给驻军运军饷的捎带手。

当时叛军闹事,朝廷无暇顾及,北边蛮子又蠢蠢欲动,不如反了挣条出路。

皇帝也通晓缘由,这些年也不敢亏待了黑虎军,北疆要什么给什么,连带伤残都有妥善的安置。

陆盛撩帘下车,“皇帝只是有这个想法,看黑虎军和天上神仙一样,等回北疆,战事多报损伤就老实了。”

“伯黍……”

伯黍是他的字,陆盛心知贺栖担心什么,见贺栖还要说什么,陆盛摆手,“天塌下来还有我呢。”

贺栖欲言又止,陆盛此人年少失怙,养母又连年征战,无人管教,年少轻狂,他俩和起伙来不知道祸害了多少人家。

只是还没来得及长成个混世魔王,北蛮来犯,那一战北镇十室九空,家家挂白绫。

陆盛养母带兵冲出重围,之后却了无音信,陆盛来不及悲伤,学着他养母的样子安置残兵,从那之后收敛性子,一夜间长大成人。

士族反叛、饮断粮绝、军队暴动……陆盛当机立断做出决定进京“勤王”,成功转移矛盾,暂时缓解了镇内冲突,避免了更大的骚乱。

陆盛在军中和朝廷逐渐站稳脚跟,拨乱反正,论功行赏,屯田戍边,诸多事宜压的少年人漂浮的心思沉了下来,慢慢养成不爱说话的性子。

外人看来陆盛不近人情,下手狠绝,却又深得皇帝信任,朝中无一敢惹。可在熟人眼中,尤其北镇跟着来京城眼中,事态平稳后,性子竟又隐隐回到混不吝状态。

但雁过留痕,乍逢大乱,又被卷京城的浑水里,逐渐养成了凡事泰然处之的样子。

陆盛从侯府侧门进去,七拐八绕地回到自己院子,此地偏僻,原是给不得宠的儿子住,陆盛不在乎这些,选它无非是离书房和侧门近些。

还没进院子,便看见成堆的金银珠宝,衬得他院子都值钱起来。

纵使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能力,见此也大吃一惊。

崔挟月在院子中正一项项核对清单,这些东西和商铺契约文书花了她和崔姝几天时间才理好,量多繁杂,真是美丽的烦恼。

见陆盛回来,崔挟月欢快的招呼他过来:“这些都是崔家送来的,按照约定给你送来一半。”

她抬手指桌面上小匣子道:“里面是商铺契约,你要是信得过我可以交给我打理,之后四六分账。”

陆盛无异议,光是这些器具都够垄断他下辈子俸禄了。他此时才后知后觉想到怪不得崔父那么勉强。

崔挟月挥手让下人都退下,连待院子门都关了,四下张望一番确保无人,才悄声和陆盛说她的计划:“这些日子我想了想,准备打理好商铺和庄子后,南下走走看看,对外说我称病休息就好。”

崔府留不住她,她和陆盛又不是真夫妻,久留不便。不如顺江而下去见识一下没经过污染的大好河山,若是能找到做生意的门路就更好了。

“不行,”陆盛想也不想便拒绝,“现在还不安稳,你孤身一人还隐姓埋名……”

崔挟月眨眨眼,不解地看着陆盛,她始终认为她和陆盛的关系只是同事关系,她目前也不准备搞办公室恋情,若不是需要和陆盛借人手,她都不准备告诉他。

陆盛脑子终于跟上嘴巴,他又有什么理由管崔挟月呢。

陆盛自知失言:“抱歉。”

崔挟月大度一摆手:“没事,说到这个,我还要劳烦侯爷,麻烦借调一两个侍卫,对外也请帮我遮掩一二。”

陆盛绷着脸答应:“可以,只是时间要长些,家中侍卫都是男兵,下旬回北镇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女侍卫。”

崔挟月颔首,关心问道:“侯爷不多在京城留些日子了吗?”

“嗯,秋季他们兵马肥壮,要早些回去备着。”陆盛招呼人搬东西放进库房,“可能等到立秋才能来京城。”

“行,等侯爷好消息。”

微风裹挟热气拂过院中翠竹,竹叶随风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曲径通幽处崔挟月沿着青砖铺就的小径走回她自己的院子,心中和崔姝打算过些时候在京城也置办个这样的宅子。

现在才夏季尚未过半,离立秋还有好些日子,坑蒙拐骗来的庄子里还有很多不明,既然已经到她名下自然要一处处走访,商铺也要交给靠谱的人管理,一点点都亟待解决。

幸好崔姝接受过这方面教育,若不是突然出现意外,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也能将家中管理井井有条。

只要保证权力在自己手中,夫君疼爱与否是最不要紧的。

暮色渐沉,残阳如血,一笔勾勒出远山轮廓,铁骑卷着风沙终于在驿站中调整生息。

贺栖安顿好车马,学着陆盛席地而坐,面朝东南,三辅早已望不清。

贺栖问:“想什么呢?”

陆盛轻轻皱眉:“你说崔姝现在在干什么?女孩子一个人去江南是不是不太好?我是不是应该强硬点不让她去?”

贺栖将酒囊扔到陆盛怀里,企图砸醒他,“你没事吧,人家和你又没关系。成亲的时候不是说互不干扰吗?”

“她和别人不一样,”陆盛仰头灌了口酒,关外的酒和京城不同,烈得像刀子,顺着喉管灼烧到胃里,一口下去驱散傍晚的寒气,“这些天相处下来,她给我感觉不像是京中长大的面对困难手足无措的小姐。”

她像是山谷中肆意生长的小草,劲风烈火都不能伤害她。

“成亲的时候,内外交困,她居然能想到用簪子威胁我去保护她,”陆盛斜倚在山坡上,胸膛震动低头发出一声轻笑,手指若有似无的拨弄地上野草,“好聪明。”

贺栖感觉周围泛起酸臭味,连忙起身离开,一锤定音道:“你完了。”

双头并骥的马车晃悠晃悠走在官路上,酷暑难耐,侍女将窗口帘幕卸下,希望能带来丝凉意。

崔挟月奄奄一息地躺在车里,感觉快被颠吐了,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坐马车也要受这么多罪,崔姝也不知道要走这么远,两个无知便无畏的人踏上这条开始就不能回头的路。

娇生惯养十七年的身子受不住如此折磨,路上时间一拖再拖。

崔挟月发誓她回京城一定要学会骑马。

梁庄是最远的一处庄子,也是问题最多的。离京城遥远,对它也不上心,崔家人不知道多久才能想起过来一趟。

梁庄的管事很有水平,收益在其他庄子里处于中等水平,即不多到重视,也不少到被怀疑。

唯有一点——在某一荒年时,梁庄支出猛然增加,按理也是正常的,灾年入不敷出也无人苛责,将大笔银子拆解成小点,繁琐的夹杂在年末即将送往崔府前一个月的账单里,往往总帐是漂亮的。

崔姝在检查时险些漏过去,还是最后汇总时,猛然发现数值异常,回顾往年账目细细翻找,这个套路竟然玩了许多年了!

崔挟月摆弄着账册轻哼:“好有心机,若不是你不知道要被他们蒙骗多久,佃户吃不饱的时候,竟然会买陶瓷装扮自己屋子,这是糊弄鬼呢。”

已经成鬼的崔姝弱弱举手:“鬼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崔挟月皱眉,不愿意听崔姝这么形容自己,“咱们回头去找人看看,给我整个身体也好,还是怎么样,总不能这么活着。”

崔姝笑笑说:“之前不还说离寺院远点吗?”

崔挟月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寺院和尚太正规了,看出什么来再把咱俩烧了,得找不正规的,给钱就干的那种。”

崔姝对自己目前生活接受良好,虽然只能在脑海里生活,但崔挟月的出现给崔姝带来完全不一样的生活,这些天比在家中快乐多了,只是整理账单确实折磨人,她心有余悸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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