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梁庄其一

马车晃悠晃悠也就到了山庄。

景朝地税不重,可苛捐杂税和徭役繁重,农户甚至为了躲避主动依附于庄园主。

而庄园主只需向朝廷缴纳较少的租税,却对佃农收一半的租额,久而久之,大部分耕户失去了土地,庄园主收获了廉价的土地和劳动力壮大起来。

梁庄便是如此,管事的赵奋比其他地主更会打算,每每在地方上扯着崔家的旗帜结交官员,贪污受贿一往而无不利,犯下冤狱不知几何。

崔挟月知道此地天高皇帝远,恐早已自成一派,因此带了不少家将。

果然,还未进庄子,赵管事已经带领下人在路旁蹲守,下人带着农具个个膀大腰圆,丝毫没有对主子的畏惧,活像拦路打劫的土匪。

见到侯府马车,为首赵管事迎上前,嘴角扯动沟壑遍布的皮肤挤出笑脸,殷切上前迎接崔挟月等人。

还未见面,便被人拦下,来人身材高大,面容刚毅,不似寻常下人,男子一臂横在赵管事面前问道:“来着何人?”

赵管事笑容可掬道:“小的是梁庄庄园管事,特来此恭迎主家,还请您通报一声。”

崔挟月刚吐过一回,正在麻木地喝茶漱口,听到禀报一愣,没想到他们来的如此早,对外说道:“黄将军让他们过来吧。”

黄衍望是陆盛留在侯府的,崔挟月知道这田庄水深特地多带了一倍人手。

赵管事鄙夷不已,崔家和靖安侯的腌臜事早已传到这里,见到大张旗鼓的队伍,心中更加瞧不起崔挟月,面上却依旧是那幅笑模样。

待马车走近,赵管事弯着腰连声问安:“夫人一路辛苦,小的已经在院子中备好茶,还请夫人歇歇脚。”

风吹过白纱帘,掀起一角,侯府夫人端坐在车中,冷清的声音透过帘幕传来,“多谢。”

赵管事言语间带着讨好:“夫人见多识广,梁庄一亩三分地恐入不了夫人眼,唯有那后山枫叶,景致极好,小人将院落安排在后山了,还请夫人不要嫌弃。”

崔挟月眉头微挑,“那真是来的早不如来的巧,赵管事有心了。”

“多谢夫人夸赞,小人没去过什么地方,只熟悉自家的庄子罢了,这一山一河,小人都丈量过无数遍,”赵管事见崔挟月语调轻松,心中稍安,连忙附和道,“夫人在京中事物繁忙,不如多在庄子上多待些日子散散心,见见庄稼生长收获的过程,便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崔挟月透过帘幕,目光深邃,看着帘外模糊身影道:“散心的事不急,如今快要秋收,还真想看看庄稼怎么变成账目上一笔笔收入的。”

赵管事心中一沉,脸上笑容几乎挂不住,低头向手下使了个眼色,抬头又变成一副奉承的嘴脸,讷讷应是。

崔挟月由侍女搀扶走下马车,路途奔波把本就瘦弱的身体摧残的更加孱弱,走三四步便已深喘。

休整许久,崔挟月坐在院中乘凉,身旁一座精致的香炉置于案几之上,袅袅青烟从中缓缓升起。

此地距离京城偏东,和来时京城已经不同,别有一番景色。

如赵管事所说,推窗见景,枫叶层层叠叠,将整个山野染成了绚烂的红,由深红到浅赭,像一副浓墨重彩的油画。

崔姝没有闲心和崔挟月一样当没事人,她们来这里多日,赵管事也就第一天来这里客套几句,其他再无表示,账本事更是提都没提,直直将崔挟月晾在这里。

崔挟月感受到崔姝不安,心说:“你看他前恭后狙的样子,想必心中认为他终归是崔家的仆役,借的是崔家势力,哪怕闹到对薄公堂也是崔府受罪,关系不到他身上,他赌我会投鼠忌器,不敢真拿他怎么办。”

此时,黄衍望进院单膝跪地呈禀道:“夫人,您交给卑职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

“卑职派人从田庄中多探查,赵管事和他手下的人生活优渥,绝对不是管事应有的待遇。”

崔挟月挑眉:“哪怕他欺上瞒下?”

“能与地主乡绅比肩,”黄衍望羞愧说道,“至于原因卑职还未查明,但田庄西有一块地靠近山丘,守卫森严,大概率是诸多异相的根源,可需进一步探查?”

崔挟月否认道:“不必,你们小心打草惊蛇。”

崔姝说:“这些天派出去的人都打探回了消息,给我的感觉无一不是树大根深,动他怕是不易。”

崔挟月手肘撑在扶手上,拿本游记细细咂摸,神态慵懒,“你看,他的目的不是达到了吗?这么多人在庄子里打听,他不会不知道,放出的消息这是威胁我们趁早滚回京城,老老实实地维持现状。”

崔姝恍然大悟:“怎么说来,收集来的消息也不能尽信了。”

崔挟月哼笑:“信五成吧,一方面拿崔府压我,一方面虚张声势,故作玄虚,唯恐我们细查。”

崔姝:“为什么他这么阻止我们查?”

崔挟月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页,不是很在意,“不知为何。”

说到底,她只是新主子罢了,若是告到官府,追究的也是崔父的责任,与她无关,至于崔府回门那日也已撕破脸面,再加几道也未尝不可。

赵管事正当壮年,皮肤被太阳晒的黝黑,脊背因常年操劳农事微微拱起,任谁看都像一个忧心庄稼的农户。

他窝在榻上,一手摩挲美人肩膀细腻皮肤,一手夹着烟卷吞云吐雾,这副做派普通农民怕是一辈子也难也望其项背。

赵管事歪头接过美人递来的葡萄,漫不经心地对身旁人说:“消息放出去了?”

旁边人跟随赵管事许久,早已清楚赵管事行事作风,谄媚道:“放出去了,放出去了。”

“她们最好灰溜溜地回去,”赵管事一口吐出葡萄籽,眉梢带着讽刺,“京城来人怎么说?”

“管事您有勇有谋,预料的分毫不差,”他照惯例吹了通马屁,“咱们派的人虽说没见到薛夫人,但正好碰上崔府掌柜,几番交谈下来话语明晃晃都是对崔姝的不满,如您所料,崔姝必定两头不讨好。”

他凑近赵管事眼神暧昧,语气充满戏谑:“听说,成亲之夜,崔姝还被靖安侯折磨的请了大夫呢。”

赵管事随手将烟按灭,虚拢了自己没几根的胡子,哈哈一笑:“天助我也。我看那苏四就是胆小怕事,成不了气候,听我的那边生意继续做,耽误一天我拿你是问。”

属下陪笑应下:“管事得上天庇佑,洞若观火,生意必定不会出差错。”

次日傍晚,家将通传赵管事求见。

崔挟月点头应允,表面神态自若随侍女走入正厅,心中不断和崔姝核对账本有误的地方,基础的管家能力还是崔姝教的,可面对这种老油条便不够看了。

赵管事在厅中等待多时,隔着屏风向崔挟月行礼问安,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

客套之后双方都沉默下来,空气凝固,落针可闻。

他直起身子,神态倨傲,打量起周围环境,茶香袅袅,侍卫佩刀分侍两旁,屏风后身影绰绰瞧不真切。

心中讥讽地想:“不过是深闺妇人罢了,兴师动众保护她那条金贵的小命,若是接受还则罢了,若是不接受……多一倍多侍卫也抵挡不住!”

他粗粗一拱手:“夫人,您这些天辛苦了。田庄护卫没轻没重地伤了您的人,还请恕罪。”

崔挟月心中一沉,脸上不动声色道:“何来此话?”

赵管事嘴角勾起若有似无的笑,让人呈上一枚精致匣子,不露声色道:“夫人莫要打趣小的了,盒中是些小玩意,不成敬意,还请夫人笑纳。”

玲珑接过打开让崔挟月过目,崔挟月一瞥,盒中赫然是一捧珍珠,个个圆润,泛着淡淡金粉,心中嗤笑道:“‘小玩意’,我看成色比从崔府搜刮来的都好。”

崔姝捏起一颗在灯下打量道:“皇宫怕是都没有这里的好,一颗价值连城,他想干什么?”

此地虽离海不远,崔挟月按前世稀疏的地理知识也能看出这非此地能产出的海水珠。

崔挟月心下一动,冷冷吐出两字:“贿赂,他们必定有不可告人的事情。”

赵管事见崔挟月久久不表态,微微俯身,语气压低几分道:“靠海吃海,这些东西最不值钱了,若得夫人贵眼,往后月月向侯府送一斗。”

崔挟月两条柳眉轻皱,神态颇为冷峻:“靖安侯为官清廉,从不收他人财物。”

赵管事带着几分试探:“夫人言重,这算不得什么。如今世事艰难,只请夫人行个方便,咱们庄园也好有个依靠。”

崔挟月面不改色道:“东西拿走,莫要再提。”

赵管事摇着不知从哪弄来的扇子,故作风流,不慌不忙道:“夫人久读圣贤书,想必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大家都好。”

“放肆!”崔挟月猛一拍桌子高声呵斥道:“靖安侯与本夫人行事光明磊落,岂容你在此胡言乱语!”

赵管事意味深长,语气中带了几分不屑:“夫人莫要后悔。”

崔挟月蓦然间感到不对,一股莫名的冷意顺着脖颈窜上,刺得她打了个激灵。

赵管事前后态度相差太大,只怕来者不善。

她暗中对玲珑做手势,通知院外侍卫警戒!

玲珑还未出门,便被赵管事带的人拦下。

赵管事眼神晦暗不明:“夫人身旁还不小心伺候。”

玲珑握紧拳头强装镇定反问道:“赵管事管到夫人身边了吗?”

“呵,小的不敢,”赵管事一挥手,身后跟随的佃农应命令而动,关闭院门,“庄子中进了贼人,为保护夫人安全,还请夫人多留些时日。”

院中不知从哪吹来一阵阴风,吹的崔挟月脊背发凉,心中预感不好,如此声势浩大,门外黄衍望应该早已进来——十有**出意外了。

崔挟月迅速镇定下来,安抚性拍拍身旁抖若筛糠的玲珑:“赵管事这是何意。”

“来人!”赵管事不回答,一拍手五六个侍卫带刀上前,“夫人被贼人吓到,突感风寒,需要在田庄修养,去通传京城吧。”

崔挟月一拍案几:“大胆!你要囚禁我?”

赵管事故作姿态作揖道:“哪里敢?您可是靖安侯夫人,小的在怎么也不会在侯府头上动土。”

他也不在乎崔挟月什么反应,悠然地巡视院子,“来人!这里加强巡逻。”

又指指佃农道:“你们啊,伺候好夫人,来日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崔挟月握紧扶手,险些从上面掰下来一块木头,不敢置信地问:“他是认为我不得宠爱,准备威逼?”

崔姝震怒道:“区区奴才也敢在主家面前造次!”

崔挟月胸膛剧烈起伏,反手掀翻桌子,桌面上珍珠四散滚落,怒斥:“赵管事,你好大的胆子!”

赵管事索性撕破伪装,暴露本性道:“一个弃妇,靖安侯也很乐得见夫人发生意外吧。”

“走!”他拂袖离开,身后佃农依次关上大门。

崔挟月身旁侍女哭做一团,玲珑也强忍着泪水,哽咽问崔挟月:“小姐,我们还能出去吗?还……还能活着回京城吗?”

崔挟月舌尖顶了顶腮帮,迅速冷静下来,安抚道:“他们还没胆子杀咱们,只是来威胁我们不要继续深查下去,等之后侯府意识到不对,肯定会派人来救的。”

崔姝终于后知后觉地从愤怒转为害怕道:“真的吗?”

崔挟月镇定自若地走回寝室,双腿不由颤抖:“假的,到这种地步,他必定不放走一人。”

“现在身边也就有五六个侍卫可用了,还都在他们的监视下。”

崔姝手中不断绞着手帕:“这是什么龙潭虎穴,之前薛姨娘到底在干什么。”

“一切都不清楚啊,”崔挟月长叹,“虽说能逃出去,但怕……”

崔姝品出未尽话语:“当然不能抛下她们。”

崔挟月焦躁地绕着屋子转了几圈,侍女们已经安排休息了,脑中混沌一片:“侯府人来也会有所顾忌,只能从内部解决。也不知道黄将军如何了。”

院外,佃农小心翼翼地问:“管事,真的要杀了她吗,那京城来人该怎么办?”

众多佃农齐齐围过来,不少人面露惧意,终究没杀过人,更何况是京中贵人,若是追究下去,恐怕不只是制私盐那么轻易能了的了。

“蠢货!”赵管事昂首向前走,身旁亲信骂道,“制私盐的时候不害怕,发财的时候不害怕,这时候害怕了!她若发现制私盐,闹到官家去,你我都得死。”

其中一佃农讷讷道:“你们……你们当初不是说法不责众吗?”

赵管事回头盯着他的脸,被盯佃农瑟缩下,躲入人群。

赵管事扫视一圈,待人群安静下来,冷哼说:“制私盐在这里不是大事,若是放到京城,骨头渣都留不下来。”

景朝自开国制盐权被豪强士族牢牢攥在手里,皇帝手中尚且没多少,更何谈他们了。

在士族的管控下,盐巴买卖严之又严,民间黑市中私盐漫天叫价,总有人挖空心思铤而走险。赵管事自从前年意外获得制盐方法,一门心思研究这一本万利的生意。

亲信吹捧道:“你们以为为什么私盐买卖如此顺畅,还不是管事的忙前忙后,疏通官员,纵使你们被抓,只要报出咱们梁庄名号,第二天就能出来,这些都是管事的功劳!你们懂什么?看好院子!一只苍蝇也不能飞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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