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张绍看清那托盘里的东西,立刻觉得自己酒都醒了。
托盘里没有别的东西,而是一张面额一千贯的交子。
‘孟忠送自己这么多钱干嘛?’张绍心中疑惑,面上也不免露出犹疑之色。
孟忠贴心地为他解释道:“这点钱不算什么,不过是给张观察准备的一点程仪而已。”
大秦素来就有官员出差或者离任互相之间赠送程仪路费的惯例,但数量通常就在几贯到几十贯之间,一般不会超过一百贯。
如今孟忠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张绍有点搞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所以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孟节帅,这实在是太多了,请恕我不能领受。”
孟忠早就料到了他会这么说,一摆手道:“诶,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乃是淮南上下官员的公议,又是朝廷的惯例,众人皆是如此,你有什么不能领受的呢。”
众人见状纷纷附和。
但张绍态度坚决,不管他们说的多么好听,这其实就是贪污受贿的一种途径嘛,张绍可没想着与他们同流合污。
“孟节帅说这是朝廷的惯例,却不知记载在哪一条哪一款?若非载有明文,那就是陋规,恕我不能接受。”张绍掷地有声地道。
他这话一出,众人都变了脸色,大家都是久历官场的人,互相之间谁没有过这种馈赠。张绍突然对这事上纲上线,众人可不就人人自危起来了。
孟忠盯着张绍看了一会儿,突然咧开嘴笑了,“张观察言重了,既如此那就当我没说过这事,大家该吃吃该喝喝。”
说罢孟忠一摆手,叫那下人退下。自己又端起杯来劝酒,缓和紧张气氛。可他话虽然说得轻松,但眉宇间依然难掩凝重之色。
孟忠出身世家自然不在乎这些小钱,但他知道张家出身可不高,张绍初出茅庐就能抵御这些俗物的诱惑,将来成就必然不会比他的两个兄长低到哪里去。
从这次的事上孟忠已经看出来了张放在官家那里的力度,这样看来,自己未来也要注意维护和张家人的关系才行。
有惊无险地吃完了这顿饭,张绍一行人终于踏上了回程的路。
……
四天后,寿州,寿春,官渡码头
时隔五个月,张绍再次来到了这个地方。
来的时候多少人,如今回去,依旧是多少人。
张绍最后一次回望淮西的土地,此日一别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再踏上这里的土地之日。
一时之间张绍竟莫名有些惆怅。
可惜等到上了船之后,张绍就顾不上惆怅了,在淮南待了近半年,张绍依旧是个旱鸭子。一上了船,张绍跟之前一样吐了个昏天黑地。
有了之前的经验,周孝也已经见怪不怪了,每天换着花样的给张绍做各种吃食,争取给他全须全尾地送下船。
就在张绍在船上飘着的期间,远在扬州的孟忠对王讵发动了猛烈进攻。
孟忠写了一份劄子,在其中细数王讵之前在淮南以及离开淮南之后的种种劣行,甚至矛头直指整个淮南王氏。
而且孟忠还策动了淮南道那些原本跟随过王氏,或者被王氏迫害过的一共三十余名官员在劄子上联名。更有甚者,孟忠还煞有介事地在劄子上制造出了张绍的签名。
他已经算好了,自己六百里加急将劄子发到京城。等劄子到京城的时候,张绍估计还在颖水上漂着呢。等张绍到京城的时候这件事早就尘埃落定了,他也没办法再来找自己对峙。
孟忠心里可清楚着呢,那三十多人只是凑个数而已,这份劄子上真正有用的就自己和张绍这两个名字罢了。
事情果然不出孟忠所料,他的这份劄子十二月初八日到京,立刻便在朝廷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官家在两天后下诏,江南道节度使王讵降为镇海军指挥使,参知政事王俭罢相,出知青州。算是为这件事最终定了性。
随后,官家又下诏以翰林学士韦观为参知政事,补上了王俭的缺。同时,以使相杨覃的儿子,官家的表弟杨亢为翰林学士,这样一来就和之前一样,政事堂和学士院依旧牢牢地把握在官家手中。
而等这一切都尘埃落定,甚至朝廷上所有异样的声音都已经被平息了之后,直到十二月十八日,张绍一行人才堪堪赶回了京城。
远远地望见春明门高大的城楼,张绍坐在马车里不禁心潮澎湃。
‘长安,我又回来了!’
一行人进了城,曹晃便催马过来与张绍道别,他要先到皇城司报道,而张绍则是要去吏部报道,两人不同路。
曹晃还特意问了一句,“复之,可需要我带人护送你到吏部去?”
张绍赶紧摆摆手,“天光兄你先忙你的去吧,在京城应该还没有人会来找我的麻烦。”
“那我就先告辞了。”曹晃在马上一拱手,便带着皇城司的人离开了。
与曹晃分开之后,张绍先是到吏部点了个卯,然后就跟着周孝一块儿回了张家。
看门的下人老远见是张绍回来了,忙不迭地招呼着,“三郎君回来了!”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帮忙拿着行李,张绍下了马车,随口问道:“我爹呢?”
“阿郎上朝还没回来呢。”下人赶紧应道。
张绍点点头,他知道皇城司事务繁忙,老头子估计得晚上才能回来,便放下心来,与周孝一道进去了。
回到自己的院子,虽然张绍离开了半年,但各处依旧整洁干净,想来一直是有人在打扫的。
张绍径直走到内室,把自己整个人扔在榻上,舒舒服服地抻了个懒腰,一直紧绷的精神才逐渐放松下来。
不知不觉,张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周孝打点好了院子里的事,进来打算招呼张绍吃饭,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口,便看到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昏睡着的张绍,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心疼,张开的嘴又合上了,轻手轻脚地退出室内。
三郎到底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经历了这么大的事,哪能真跟没事人一样,在人前还能装装样子,这一回到家,总算是能好好歇歇了,就让他先好好睡一觉吧。
可惜的是,张绍终归没能一觉睡到自然醒。
午时刚过,周孝给张绍预备的饭食还摆在外间没有撤下去,张放就带着周管家回到了府里。
张放见到曹晃就知道张绍已经回来了,他连下值都等不及就急急忙忙地赶了回来。
“三郎呢,叫他来见我!”
一进门,张放就气势汹汹地吩咐道。
看门的下人见状那里敢说别的,答应一声就赶紧往张绍的院子跑,把这事告诉了周孝。
这可把周孝急得不行,听那下人描述,阿郎可是发了好大的火,三郎去了肯定又要挨训。
可是没法子,周孝只能硬着头皮到内室,叫醒了张绍。
“三郎,三郎起来了,阿郎叫你过去一趟。”
周孝轻轻拍了拍张绍的手臂,把他晃醒,轻声在他耳边说道。
“嗯?已经晚上了?天怎么还亮着啊?”张绍迷迷糊糊地坐起身。
张绍早知道自己回来之后老头子肯定要找自己,所以听见周孝的话并不觉得惊讶,但他想着张放怎么着也得晚上才能回来,只当现在已经到了晚上呢。
“现在才刚过了晌午,阿郎想是提前赶回来了,三郎你一会儿说话可得小心些。”周孝不放心地叮嘱道。
张绍坐在榻上醒了醒神,定睛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果然是一片大亮,不由得苦笑了一声,老头子这个时候就赶回来,看来是被自己气得不轻啊。
没奈何,张绍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洗了把脸清醒一下,便跟着周孝出了门。
路过外间,张绍见桌上摆着饭菜,才惊觉自己的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赶紧跟周孝说,“这饭先别撤,留着我一会儿回来吃。”
周孝也听到了张绍肚子饿了的声音,“这些都已经凉了,我叫他们端下去再热热,三郎你先去阿郎那边吧。”
张绍这才出了门,走到张放的院子外,张绍迎面便遇上了专门在这里等着他的周管家。
“周伯。”张绍抬手打了个招呼。
“三郎来了,一会儿你进去了千万要少说话。你这次在淮南做的那些事,可把阿郎气得不轻。”周管家将张绍拉到一边,压低声音叮嘱道。
“你总得让他把这些火气发出来嘛,终归是父子,阿郎他也不会怎么样你的,你可千万别再跟他戗着茬儿干了。”
张绍点点头,“放心吧,周伯,我知道轻重。”
周管家听他这么说,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面上还是一万个不放心。
可还不等他再说些什么,张绍就迈步进了院子。
张绍已经猜到张放想跟自己说什么了,不过就是自己怎么又不听话之类的罢了,这些话张绍耳朵都听出膙子来了,根本就不在乎张放的那些唠叨。
“爹,你找我?”
张绍进了屋子,见到张放正坐在主位上,拱手道。
时隔数月,再次见到自己这个小儿子,虽然张放窝着一肚子气,但一时竟也有些恍惚。
“嗯。”张放叹了口气,开口问道,“你可知我叫你来是为了何事?”
闻言,张绍没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是你叫我来的,你现在还反过来问我?
但尽管如此,他面上仍不动声色,“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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