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张绍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张放才压下去的火气又上来了,“在你去淮南之前,我与你说什么了?我告没告诉过你,不要掺和他们地方上的事!可你这几个月又是怎么做的?你自己说说!”
“我是没按你说的做。”张绍确实没听张放的话,这一点他确实理亏,张绍也不打算否认,但他不认为自己做的事不对,张放根本就不了解当地的情况。
“但是淮南当地的情况根本就是一塌糊涂,但凡是个有良心的人,怎么能不管!”
张放被他的话给气笑了,“你的意思是,你爹我没良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绍心虚地别开眼,“是你自己说的。”
“淮南的局势什么样,我比你清楚!”张放冷冷地道,“你自以为你比别人清醒,可你看到的那些所谓实情,也不过是孟忠故意让你看到的罢了!”
“他就是在利用你!”张放恨铁不成钢地道,“我要是再不想办法把你弄回来,你就要成了他孟忠手里的一把刀了!”
“是,他给我看到的,都是他想让我看到的,这我也知道。但难道他给我看的那些都是假的吗?”张绍现下反而冷静了下来,反问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张放闻言一愣。
“他给我看的哪一件事不是切切实实发生在淮南百姓身上的?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盐民是假的?还是无数惨死在盐枭刀下的渔民是假的?还是那些高高在上,对百姓的死活视若无睹的贪官污吏是假的?”
听到这些张放不说话了,他当然也知道这些都是实情。
“既然这些都是真的,”张绍一字一顿地盯着张放道,“那我为什么不能管!”
“这些事不是你该管的,”张放哑着嗓子道,“朝廷的水远比你想的要深,淮南的事也不仅仅只是淮南的事而已,这里面有些事你不知道!”
“我知道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大官人,在乎的只有自己的名利,老百姓在你们眼里算不了什么。”张绍知道张放有很多事根本就不想让自己知道,所以冷嘲热讽道。
“我们高高在上,不顾百姓死活?”张放重复了一遍张绍的话,冷笑了一声,“那你认为孟忠就是什么体民之苦的好人吗?”
“你前脚把淮南王氏控制的盐枭剿灭,他后脚就在扬州扶植起了属于他孟氏的船队,淮南的私盐依旧流通天下,只不过是由姓王改成姓孟的了而已。”
张放紧紧盯着张绍,见他闻言立刻变了脸色,就知道他对这些事一无所知,便继续说道。
“他弹劾掉淮南王氏的官员,立刻就换上了自己一系的人,淮南所有原本属于王氏的利益,也都被他尽数收入自己囊中。甚至在你回程路上,他还盗用你的名义,联名上奏弹劾王讵,这些事你都知道吗?”
“我们都是利禄之徒,就你一个人心悬百姓。可你在淮南所做的那些事,除了能让孟忠更加方便地占据淮南,对你心心念念的百姓根本没半点好处。孟忠他只是在利用你而已。”
张放面无表情地吐出诛心之语,他希望张绍能清醒些,官场不是过家家,没那么多理想抱负可言,再这么让他不管不顾地胡闹下去,说不准未来整个张家都要跟着倒大霉。
张绍此时脸色铁青,表面上虽然依旧强撑着与张放对峙,实际上他的内心早已掀起轩然大波。
归根结底他最初的目的不过是,想让淮南的百姓日子好过些,为他们除掉盐枭这个大祸患而已。但张放直白地说出张绍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这让张绍深深地陷入了迷茫。
难道洪洞县里真的就没好人了吗?
张绍颓然地想到,‘也是,要是这个朝代真的有好人的话,自己又怎么会穿越到这里呢?’
朝廷里的所有人都只为了自己的利益,所有人都只顾着争权夺利,就连现在苦口婆心一味打算开导自己的张放也是一样,如果自己不是他的儿子,那么现在他也只会乐得在岸上看翻船罢了。
那天下的其他人呢?那些发不出自己的声音的普通百姓,在他们眼里到底算什么!
“唉,”张放见张绍站在那里低着头不说话,也觉得自己话说的有些过了,给张绍刺激着了,不免叹了口气。
“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这世上除了你爹我,谁又能真心对你。以后遇事不要这么莽撞,多想想事情背后的道理。我又不能总在你身边叮嘱着,往后做事,可得自己多长个心眼。省得自己着了人家的道,还反过来帮着人家数钱呢。”
“好了,你这阵子一路奔波也累了,回去歇着吧。”张放与他掰扯了半天,这会儿也觉得有些口渴,端起茶杯嘱咐道。
“爹你说的对,别人怎么做我不管,反正我只把我自己要做的事做好就是了。”
张放刚喝了一口茶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被张绍的逆天言论惊得喷了出来,自己刚才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张放一手还拎着茶杯盖子,颤抖着指着张绍,咳嗽了两声,还没来得及说出话,张绍就冲着他一拱手,转身走了,气得张放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没有再理会身后的张放,张绍怅然若失地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周孝也知道他此刻心情肯定不好,便赶紧迎了上来劝道,“三郎,别想那么多了,先吃饭吧。”
张绍摆摆手,在一旁默默坐下来,“不吃了,我现在没胃口。”
张放刚才说的事情他确实不知道,但张放想对他说的道理他不是不明白,正是因为张绍明白,所以他心里才更加郁闷。
他明明知道自己无力改变这个世界,但这种无力感依旧让他十分难过。他现在十分需要有一个人能够听他诉说这一切。
张绍长叹了一口气,对周孝道:“你派人去一趟顾家,看看明叔下午有没有时间出来。”
“诶。”周孝见张绍肯开口说话,赶忙答应下来,转身刚要走,又想起来什么似的问了张绍一句,“那韦二郎君那边要不要去知会一声。”
“不用了,只叫明叔就行。”
张绍思来想去这件事只能跟顾云霁说,韦衡心思单纯,这些污糟事,张绍也不想叫他知道。
……
接过下人递来的名帖,顾云霁一脸兴奋,“复之回来了?那我肯定有空啊,你回去告诉他,晚上我在樊楼给他接风洗尘!”
顾云霁说完想了想,又摆摆手转头吩咐道,“算了算了,你们赶紧备车,我直接去他府上找他。”
到了张家门外下了马车,顾云霁十分熟络地径自往张绍的院子走。
“复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才知道!”
张绍没想到顾云霁来的这么快,脸上的愁容还没完全收起。
“今儿早上刚到京。”
见张绍神色有异,顾云霁也略略收敛了些,“行啊,刚回来就知道找我,还没忘了兄弟。”
顾云霁看了眼桌子上已经冷了的饭菜,上前拉过张绍的胳膊,“走啊,晚上咱们出去吃,我在樊楼给你接风洗尘!”
张绍现在对“接风”、“饯行”这几个字都快有应激反应了,顺着顾云霁的力道苦笑着站起身,“吃饭就吃饭,可别提什么接风洗尘的事了。”
顾云霁闻言眉头一挑,“看来你在淮南这几个月过的甚是精彩啊!”
朝廷上的事顾云霁也有所耳闻,但具体情况他并不知晓,只知道张绍在淮南立了功。
“一会儿在席上你可得好好给我讲讲。”顾云霁拉着张绍往外走,“对了,公权怎么还没来?”
“我没叫他来。”
张绍说完,顾云霁站住了脚步回头看向他,神情略微有些惊讶。
“我确实是想和你说说淮南的事,但……有些事我怕他知道了会多想。”张绍解释道。
顾云霁了然地点点头,“我明白,那今天就只当我们两个出去喝酒,便不带着他了。”
到了樊楼,顾云霁特意要了个包间,还不叫酒楼的人伺候,只自己和张绍两个人在一起。
几杯酒下肚,张绍胸中的郁气暂舒,开始给顾云霁讲起了淮南发生的事,以及张放告诫自己的话。
“老头子还说孟忠是利用我,他们把我塞到淮南去不也是在利用我吗?都是利用,又有什么区别?”张绍拿着酒杯,眼神飘忽,冷笑着跟顾云霁抱怨道。
“他们利用了我,还要贬低我所做的一切。他们自己对百姓视若无睹,现在还要来捂我的眼睛。可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真实发生的,那是不看就能当做不存在的吗?”
顾云霁听完了张绍的讲述,神情已有些严肃。他想不到在朝廷上看似如此简单的一件事,背后竟然有这么多的内情。
但张绍的想法他是能理解的,只不过在那些老家伙看来,这种想法还是太过幼稚了。
也许日后自己甚至张绍也会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对自己曾经的幼稚想法嗤之以鼻,但起码现在顾云霁是想与张绍站在一起的。
“复之,你没有错,错的是他们,是这个乌烟瘴气的朝廷。”
张绍耳边传来顾云霁冷冽的声音,这声音在他此刻有些混沌的脑海中宛如惊雷般炸响。
这一刻张绍什么都顾不上了直愣愣地看向顾云霁,有他这一句话,就什么都不必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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