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傍晚，杜顺在樊楼外下了马车，一眼便看到站在门口的顾云霁，十分热切地迎了上去。

“顾二郎君，在下可是来迟了，倒叫二郎君在这里久等了，是在下的不是。”

“没有没有，我们也是刚刚才到。”顾云霁笑着拉他的手。

听顾云霁这样说杜顺才注意到他身边站着的张绍，“原来张县丞也在啊，失敬失敬。”

“二郎君，咱们今天这是……？”杜顺笑着跟张绍打了个招呼，却又不知他为何会在此，心里有些不免有些犯嘀咕，嘴上也问了一句。

顾云霁还是那副样子，“大家都是朋友嘛，在一块喝酒作乐就是，哪有那么些因为所以！走走走，我们先进去吧！”

说罢，顾云霁不由分说地拉着杜顺就进了樊楼，张绍跟在他们后面也一块儿进去了。

杜氏的背景不如顾氏，但也是同样出身陇西，多少能牵连上点关系，因此杜顺对于顾云霁过分热情的招待，不像之前的窦玮那样警惕心重。

三个人你来我往，很快就都醉醺醺的了。

“你跟我说实话，之前青龙寺那桩事，到底怎么样了？”顾云霁拦着杜顺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样子，趁势问道。

“这事，可不好说啊。”杜顺早已被灌得迷迷糊糊地，抓起面前的空杯子看了一眼，顺嘴敷衍道。

张绍拿起酒壶给杜顺手中的杯子满上，“杜县尉，你就跟我们说说吧。”

杜顺一口干了杯中酒，醉眼惺忪地看着张绍和顾云霁，露出朦胧笑意，“那就，说说。”

顾云霁见状松了一口气，跟着附和道，“说说，快说说。”

“那青龙寺的背景可不一般，起码如今在朝的这些人都搞不定。”杜顺饶是喝多了，仍是不忘卖个关子。

“这么厉害！那得是什么人物啊？”顾云霁大呼小叫地给他捧哏，让杜顺感到十分满足。

张绍则皱了皱眉，心里止不住的担忧起来。

“我告诉你们，你们可不能告诉别人，”杜顺压低了声音，用气声对顾云霁说道，“他们背后是归义军马氏的人。”

“归义军？”顾云霁和张绍闻言震惊得重复了一遍。

归义军虽然是位于西北的一个军镇，但却是大秦最特殊的存在。归义军虽然名义上属于大秦，但实际上是掌握在马氏手中的割据政权。马氏虽然接受大秦的册封，但归义军内部的管理全部由马氏自主，大秦朝廷无法插手。

这样一支势力在京城内隐藏了诸多暗线，又涉及拐卖人口等等不法之事，这背后若说没有什么阴谋，那是谁都不会信的。

张绍和顾云霁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肯定，这件事牵连甚广，杜顺估计也不敢拿归义军作假，他所说的应该是真的。

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张绍和顾云霁也就不打算再继续陪杜顺在这演戏了，两个人纷纷起身准备离开。

正在这时，张绍突然听到隔壁雅间里隐约传来熟悉的声音，张绍顿时一愣。

‘周启恪怎么在这？’

那人在人前从来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也会到酒楼里来消遣？

张绍不禁凑到隔间的碧纱橱前，透过缝隙想要一看究竟。

却没想到，张绍第一眼没有看到周启恪在哪，却是看到了坐在众人中间的益王。

‘他怎么也在这？’

这并不符合张绍对益王的了解，在他眼中益王向来是不同流俗、遗世独立的，如今亲眼见到益王身处这些蝇营狗苟之辈的包围之中，张绍只觉得自己浑身难受，别扭的不行。

张绍就这么站在那里，直愣愣地盯着益王，看着他面无表情的从身边人手中接过酒杯，张绍觉得自己似乎能从他的眉宇间看到一丝不愿。

张绍眨了眨眼，确认益王就是不情愿，虽然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张绍觉得自己就是能看穿他的真实情绪。

张绍不想看到这一幕，不管是为了什么，他都不想看着益王委曲求全的样子。

酒意上头，张绍冲动之下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复之，你要做什么！”顾云霁回头看见张绍大步冲向隔壁的包间，惊讶之下脱口而出，但还是没能拦住张绍。

“嘭！”的一声，隔壁雅间的门被人强力推开。

包间内的人们纷纷看向门口，张绍一手拽着门扉，一手拄着门框，视线越过众人，看向人群中的益王。

“你……”离门口最近的人站起来，走向张绍，想要说些什么。

但张绍并不想搭理他，挥挥手拂开耳边嗡嗡乱响的苍蝇，张绍看到益王也在看自己，他迈步朝着益王走去。

屋子里也有认得张绍的人，看他这样子就知道这人是喝醉了酒，意识不清，谁也不会在这时候上去拦他给自己找不痛快，大家就这么看着张绍一步步走到益王跟前。

张绍嘴闭脑子快，脱口而出，“云穆……殿下。”

益王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不知道张绍到底打算干什么。

下一秒张绍就给了所有人一个大大的惊喜，或者说叫惊吓。

他伸出手拉住益王的手腕，拿掉益王手中的酒杯，拽着益王起身，就这么一声招呼都不打的，拉着益王跑了出去。

将众人的惊呼和喊叫声纷纷甩在脑后。

赵宗宓没有挣扎，跟着张绍一路跑到了个没人的地方，拉着自己手臂的那人才气喘吁吁地停下了脚步。

方才屋内的酒宴才刚刚开始，赵宗宓比张绍清醒得多，看他难受的样子，还帮他轻轻拍抚后背，平复气息。

直到看着张绍喘匀了气，赵宗宓才撇开眼，开口问道，“你拉我出来做什么？”

张绍咽了咽唾沫，盯着益王道，“我看你不想待在那，所以就想带你离开。”

“我怎么就不想待在那了？”赵宗宓不解张绍这番说辞从何说起，反问道。

“你不情愿，我看得出来。”被酒精侵蚀的张绍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委婉，用最直接的话语，表达着自己的感受。

赵宗宓看着张绍醣红的醉容，不禁有些动容，就连表兄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情绪，这人，到底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你看错了。”赵宗宓语气生硬地道。

“不可能！”张绍立刻大声反驳，“我看得见，看得清清楚楚，你跟那些人根本就不一样，为什么你总要这样委屈自己，装作跟他们一样！”

赵宗宓哑然，也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竟被眼前这个算不上有多熟悉的人看透。

张绍直白的话语让赵宗宓感觉有些不安，他低垂着眉目，逃避似的开口道，“张三郎，你喝醉了。”

张绍却仿佛没听到一般，并不回应他，只是自顾自说道，“我和你一样，和他们不一样，难道只能伪装成跟他们一样，做着那些违心的事，说违心的话，才能被这个世界接纳吗？”

张绍自以为大声的质问，在旁人听来不过是几句模糊不清的醉语，赵宗宓只听了个大概，见他这样实在是难受，便扶着张绍靠墙坐下。

张绍此时已经醉的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他看不清眼前人的面容，但却清晰的记得那人在肌肤间留下的温热触感。几乎可以抵消掉根植于自己记忆深处的那抹蜿蜒湿滑，激起人阵阵鸡皮疙瘩的可怖触感。

张绍靠在背后的墙上，想要尽力支起眼皮，看清周遭的一切，奈何还是敌不过身体里的酒精，最终沉沉睡去。

见状，赵宗宓叹了口气环顾四周，他现下还不知道张绍到底给自己带到了哪里。

所幸，没过多久顾云霁就找了过来。

“殿下？”

看着阴影中依稀两个人形，顾云霁试探着开口。

“顾二郎，是我。”赵宗宓开口应道。

顾云霁这才松了一口气，赶紧走过来，看到张绍瘫坐在地上，益王站在他身侧，顾云霁连忙拱手致歉，“这家伙实在是喝多了酒，此次惊扰了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我无事，你好生送他回去吧。”赵宗宓又恢复了人前镇定自若的样子，平静地道。

“多谢殿下。”顾云霁拱拱手，便起身上前，拉起地上的张绍，挎着人的胳膊，把他半边身子的重量都放在自己身上，架着张绍离开。

赵宗宓见状眉心一蹙，随即又恢复如常，跟在二人身后，离开了这个地方。

……

第二天下午，沉睡中的张绍眯了眯被阳光刺痛的双眼，揉着太阳穴，忍着脑子里的阵阵闷痛，从榻上爬了起来。

周孝听见动静，进到里间，“三郎你醒了，身上还难受吗？下次可不能再喝这么多了。”

借着周孝的手站起身，张绍迟疑着开口，“我昨天……”

“昨天你不是和顾二郎君出去了吗，后来也是顾二郎君给你送回来的。”周孝扶着张绍坐下，解释道。

这个张绍自然知道，他还不至于连这个都忘了，但张绍其实想问的不是这个，他依稀记得自己昨天好像见到了益王，两个人还聊了些什么，但却记不清具体的内容了，只记得是在一处很黑的角落里。

看着周孝忙忙碌碌的身影，张绍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