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阮随云

春光明媚,细碎的阳光洒在薄雾弥漫的宫道上,泛起点点金色,恍若人间仙境。

刚进宫的小荷却无暇留意眼前景致,只吃力地跟上前头脚步,又在心头慢慢记诵,终忍不住道:“姐姐,您慢些,我跟不上啦。”

小桃轻轻往她额上戳一指头,恨铁不成钢,“进来也有一个月了,路都认不清,还指望学规矩?”

若非念在同乡之谊,她才懒得费闲工夫,有那力气不会留着到主子跟前使?

小荷酣然吐舌,真真如湖上绽开的嫩荷叶般,可爱无端,“地方太大,七扭八绕的,乡屯里哪有这般复杂?”

小桃哼声,“人往高处走,来了就别想回去的事了。”

虽说是当奴才,可宫里的奴才怎比别处?找个适当的主子,服侍上三五年,再放出去定当身价倍增,那些贩夫走卒轻易还求不上呢。

小荷虚心受教。

二人沿着御湖徐行,眼前袅袅婷婷过来一位宫装女子,看打扮,绝非仆婢之流,小桃忙扯着小荷躲到一旁,侧身而立,浅浅施礼。

“阮姑娘。”

小荷暗暗纳罕,从未听过这等称谓,举凡宫中女眷,要么是位娘娘,要么是公主郡主之流,怎的叫得这般含糊?

倘说秀女位份未定,现如今也不是选秀的关口啊。

她偷眼打量,女子肤白胜雪,乌发如织,端的是好相貌。

夸句仙人降世都不为过。

衣裳搭得出奇,如今天气和暖,连小宫娥都换上纤薄春衫,盈盈一握,她却仍是一身臃肿冬衣,是体质怯寒缘故?

等“阮姑娘”离去,小荷方悄声道:“她是什么人?”

小桃暗暗瞪她一眼,宫里最忌讳不该有的好奇心,倘碰着禁忌,自个儿怎死的都不知道。

幸而这位倒不打紧,小桃叹口气,“她呀,原也是个可怜人……”

*

阮随云明明瞧见对面打量的眼色,只做充耳不闻。

仆议主乃大忌,可她有何资格生气?便是真动怒,也不会有人替她出头做主。

倒不如听之任之也就是了,左右她这身世也没什么好瞒人的。

作为先长公主的遗孤,阮随云未能享受片刻尊荣。她父亲阮余文在她生前便已卷入雍王谋逆案中,论理该当满门抄斩,人家肯留她一命已是千恩万谢。至于长公主乃金枝玉叶,原本不必牵连,奈何公主与驸马鹣鲽情深,甫闻噩耗便惊动胎气,以致难产而去。

只留她一线骨血。

早几年跟着太妃(外祖母),阮随云还过了一阵舒心日子,可随着太妃故去,情势急转直下。宫里没人肯接手她这位不祥之人,一推二二推三,末了还是扔给惠妃。可惠妃也不过因为平日行事太过骄纵,树敌太多,有意挽回自己贤良的名声,拿她当块牌坊罢了。

不打紧,左右她已有了栖身之所。阮随云兢兢业业服侍惠妃十年,自认比惠妃亲生的三公主还孝顺,实在已仁至义尽。

自然,她到底比不得真公主,也不过比奴婢好上那么一些罢了。

至少三公主就不会为一盒胭脂巴巴跑到内务府去。

将至长乐宫时,阮随云有意放慢步调,低眉敛目。惠妃自己行事轻狂,却最不喜旁人轻狂,如她这般身份尴尬,就更得处处谨慎,不敢越雷池半步。

高座上那臻首娥眉的贵妇正是惠妃,已年逾三十,仍艳光摄人。

难怪内务府总是战战兢兢,每回独一份的好东西都得为这位主留着。

惠妃对脂粉妆奁却极挑剔,又嫌侍女肌肤粗粝,不肯叫她们试用。自打阮随云来后,这差事便落到她头上。

——因她生得细致。

看着伸来的半截雪臂,直如玉雕一般,无半点瑕疵杂色,惠妃心头不可遏制地升起沧桑之感。

自己终究老了,从前以为仗着美貌能在宫中横行无忌,可等年华老去,还有谁会记得她这位曾叱咤一时的宠妃?

从去岁起,她的恩宠已大不如前。幸而她还有儿子,她的儿子还被皇帝寄予厚望。

惠妃定定神,有意不去看阮随云年轻娇嫩的面孔,真真应了那句话,布衣荆钗难掩绝色——完全承袭了她母亲的相貌。

惠妃还记得初次见到昭霞公主的惊艳,彼时公主还未出阁,那样天真、无忧无虑,当时她就想,世上怎有这般好命的女子?样样都胜过自己。

她对昭霞公主,既羡慕,又嫉妒。

幸好,老天爷是公平的,给了公主完美的前生,又令其黯然谢幕,而她却从小小秀女一路攀升至今,往后更是光明坦途。

这让惠妃多少有了些胜利之感,看阮随云的心态也平衡多了。

其实,若无血缘之亲,此女倒是个膀臂,宫里不乏主子把贴身侍女送到龙床上去的,便是皇后娘娘也没少干——自己没本事,可不只有借腹生子?

可再一琢磨,还是算了,她又不是没儿子,再者,这阮氏未见得好掌控。

惠妃以己度人,觉得那些肯死心塌地听候差遣的都是傻子。

因此故,她对阮随云总存着半分戒心,幸而此女无根无依,连婚事都没着落,不怕她翻出五指山去。

阮随云耐心伺候惠妃上好了妆,又适当给出建议,劝其在额上贴上一片薄薄花钿,必定更添丽色,终换来惠妃一展笑颜。

惠妃心情大好,剩下那盒不要的胭脂也就大度赏人了。

阮随云欣然谢恩,虽则她用不上这些,可她知道惠妃最喜这副奉承讨好嘴脸。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么。

惠妃瞧她喜不自胜模样,倒是大大松了口气。到底是个眼皮子浅的,些须赏点好处便乐得忘乎所以了。

她最怕阮随云野心勃勃,把主意打到不该打的上头。

终免不了嘱咐一句,“明日你不必过来了,好生歇着罢。”

阮随云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必是三皇子休沐——早几年惠妃还没这般如临大敌,如今简直拿她当贼防着。

其实阮随云压根就没动过那方面心思,她知道自己多少斤两。凭她的出身,怎可能高攀皇亲国戚?

她只求一桩安宁且富足的亲事,能安享余年即可。

即便惠妃不提,她也会自己避开。人言如刀,她其实比惠妃更害怕流言蜚语。

回到居住的西暖阁,阮随云将胭脂交给打小照顾自己的徐嬷嬷。她这地方扈从不多,独一位公主府遗留下来的旧人,外加惠妃拨给她的宫女春燕。

凭她半主半仆的身份,其实尽够用了。

徐嬷嬷一面噜苏“老奴哪使得上胭脂”,一面却珍而重之藏进怀里。

她是帮阮随云留着。

驸马获罪,家私抄没不说,连公主府的嫁妆也不知所踪,想来多半是充了公。以徐嬷嬷有限的认知,自然是能攒一个是一个,于是惠妃这些年赏的东西,无论好坏都被她收集起来,想着总归是份嫁妆。

可胭脂是用天然花露制的,到时候还能用么?只怕早已腐坏。

阮随云忍不住想笑,鼻下却一阵酸楚。唯有至亲骨肉才会为她思量这些,她在宫中沾亲带故的虽然不少,却没一个认真为她打算的。

她搂着徐嬷嬷,哀哀劝慰,任凭眼泪哭湿衣裳——反正是去年的衣裳,不打紧。

一旁探头探脑的小丫头春燕候哭声暂歇,才大着胆子出来道:“方才,三公主来过了。”

又递给阮随云绣了一半的香袋并一张字条。

那是下月给皇后千秋节的贺礼,请她代劳。

阮随云见怪不怪,三公主别无同胞姊妹,自己这干姐姐自是比那些粗手笨脚的宫婢使唤起来更安心。

反正她也不敢向人告状。

凭心而言,阮随云并不讨厌三公主,惠妃太过精明,赏她的东西俱在宫份里头登记造册,将来也得一五一十还回去,倒是三公主使钱撒漫,阮随云时不时能从她手上挣点零花。

可她也不想让三公主觉得她太能干,会吃苦就有吃不尽的苦,此等事多了,终究累人。

既然不着急要,且搁着罢。

简单用了顿便饭,阮随云便坐到窗前练字。

她虽无父母双亲,徐嬷嬷管教她却一如公主府中严苛,即便不求琴棋书画样样皆通,至少也得粗通大概。

阮随云偶尔觉得这位长辈食古不化,学这等华而不实有何用处,难不成她还能嫁给达官显贵?可为了让老人家安心,阮随云还是一板一眼照做,学就学吧,左右闲着也是闲着。

多亏徐嬷嬷悉心栽培,如今阮随云比起京中那些闺秀不差什么,一笔字更是出神入化,秀逸天成——当然,倘她要模仿三公主笔迹的话,得故意往差里写方得肖似。

摹完两幅字帖,阮随云抻个懒腰,决定出去走走。

散步可谓最省钱的乐趣,好歹她也是来过皇宫的,将来别人问起不能一问三不知啊。

徐嬷嬷惯例正在午睡,阮随云不欲吵醒她老人家,只让春燕留神,有消息再来禀报。

惠妃虽不见得查岗,可还有三公主这个猴儿精呢。

春燕很想跟去,神色十分怏怏。

阮随云哄她,“好姑娘,待会儿我折两只莲蓬回来给你尝鲜,脆生生的,可甜了。”

春燕顿时眉花眼笑,再不闹了。

阮随云一壁往外走一壁摇头,傻丫头,我说什么你都信啊。

二月里哪来莲蓬,那得齐天大圣才能办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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