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静嫔

虽无莲蓬,折些花儿朵儿回去插瓶或添妆,想来也使得。

再不然,便摘几张老荷叶做叫花鸡,反正春燕那丫头好哄的很。

阮随云心情颐然,信步往御花园中去。

她从不为小事烦恼,人生苦短,若桩桩件件都郁结于胸,耿耿于怀,还要不要活了?

便是最要紧的亲事,在她看来也没什么好为难。惠妃总不能留她一辈子,且她比三公主还大点,至迟在三公主出阁之前,总得打发了她。

惠妃又是要脸之人,纵使有心低嫁,寻的夫家也不可能太磕碜,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一路寻思,快到御花园时,耳畔传来嘈杂之音。

阮随云惯常帮惠妃跑腿,对宫里的人事比谁都熟悉,一眼认出那不过是景朔帝新封的两个美人。

而被她们厉声申饬的宫嫔却仿佛有了年纪,眉目瑟瑟。

瞧着倒十分眼熟……阮随云陡然想起,这是那位深居简出的静嫔娘娘。

静嫔乃番邦进献贡女,早年也曾风光一时,连惠妃都得退后一射之地——惠妃自不肯承认,是徐嬷嬷偷偷讲与她听。

但,花无百日红。静嫔不知是心机太浅还是番邦人本就老得太快,一场大病后容色锐减,恩宠也渐希,幸而她育有一子,母子二人的份例也能勉强度日。

人家日子再差也比她有底气,阮随云本不欲多管闲事,架不住两位美人骂得实在难听,叫她觉着景朔帝的眼光下降这般厉害,什么货色都肯往宫里拉?

她要从此路过,少不得打个照面。

阮随云爽性坦然现身,“宫中禁地,谁人敢在此喧哗?”

二人唬了一跳,及至见是个衣着素朴的年轻女子,怯意顿时退去。

哪怕同为嫔御,此人的位份也定比自个儿低的。

才要发话,阮随云可不跟她们歪缠,“午后惠妃娘娘要来园中赏景,闲人勿扰,尔等还不速速回避?”

扯虎皮拉大旗屡见不鲜,却实在好用。

果然,搬出惠妃,二人气势大减。如今皇后病重,三妃奉旨协理六宫,惠妃又乃诸妃之首,实在不敢怠慢。

其中一个略有些见识的,认得阮随云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倘惠妃本尊亲临也就罢了,凭她也配耀武扬威?

阮随云笑了笑,“真是孤陋寡闻,您大概没听过一句俗话,哪怕万岁爷御前的一只猫儿狗儿,也得当祖宗供着,世间尊卑大抵如此。凭我什么出身,总归是替娘娘办事的,但有不平,只管到娘娘跟前告状去,我甘愿对质。”

她都自比猫狗了,可见情真意切,言下无虚。

二美只得灰溜溜撤退,告状自然更别提——惠妃平时日理万机,多少人等着走这位主子门路,她们连面都见不上呢。

阮随云松口气,她这趟出来没带腰牌,若认真僵持起来,可真不好收场。

幸好是些色厉内荏的草包。

上前将静嫔搀起,“您也是,好歹一个嫔位,何必受她们欺压,还有没有天理了?”

静嫔嗫喏着,有口难言,显然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阮随云叹口气,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换做是她,断不会眼睁睁受欺,出身异族又如何,她是皇帝金口玉言册封的嫔御,如若不服,只管问圣上去。

只各人的想法不同,或许静嫔有儿子,必须顾虑良多罢。

怕那两人去而复返,阮随云道:“我送您回宫吧。”

静嫔连声道谢,跟她的侍女适才有事被叫走了,她自己决计无法回去——哪怕住了许多年,静嫔对这座皇宫依旧分外生疏,无头苍蝇似的。

阮随云不同,她虽茕茕孑立,宫里的一草一木皆为她挚友。每逢心情不佳时便四处走走,愁绪仿佛也消减许多了。

翠微居藤萝茂密,景致优雅,不失为一处别有洞天所在,可见静嫔当年的盛宠绝非夸张。

可住在这样迷宫似的地方,难怪静嫔会变成路痴了。

到门口静嫔才想起来请她喝茶,阮随云自是婉言谢绝。

她不便久留,等会儿嬷嬷醒来找不见她,又该大发雷霆。

静嫔也不强求,她们母子离群索居,平日甚少见人,她自己也不懂如何待客,只塞给阮随云一包点心完事。

阮随云欣然笑纳,这下好向春燕交差了!

临走时,终忍不住好奇,“娘娘,可否问您一个问题?”

静嫔怔了怔,“你说。”

阮随云有点不好意思,因这话实在冒犯,“我观书中所述,番邦人与中原人大不相同,可……”

静嫔乐了,这蕙质兰心的女子居然也会犯傻,“你是不是以为番邦人都青面獠牙,红发绿眼,长得跟罗刹鬼一样?”

阮随云赧然点头,书里的确这么写的,当时她还奇怪,皇帝能看上这种长相,还生了孩子?是有多不挑食?

静嫔笑个不停,竟至咳嗽起来,阮随云忙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又亲自斟了杯茶来。

静嫔缓过气,方才扒着脸皮向她道:“你瞧瞧我这眼睛。”

阮随云认真端详,比一般人瞳色浅些,接近琥珀色。

但并不吓人,她可以想见静嫔年轻时候模样,像一只纯种波斯猫儿,娇慵可爱,憨态可掬。

静嫔抿嘴笑,“以前还要淡呢,年纪上来倒是渐渐深了。”

可除此之外,轮廓与中原人别无不同,一样的黑发白肤。故此她见到皇帝时也没多少抵触,反而分外亲切。

后来才知,皇帝终究是皇帝,不是她的丈夫。

两人契阔一回,阮随云瞅着时候不早,下定决心告辞。

静嫔很是依依,“阿六就快回了……要不再等等?”

番邦没那么讲究男女大防,她挺想让儿子见见这位阮姑娘。

奈何阮随云态度甚为坚决,静嫔苦留不住,只能目送她远去。

等六皇子赵睢回来,就见母亲立在门首,宛如一块望夫石。

真是……以前也没这般作态,又是打哪学来?

赵睢知道母亲听风就是雨的个性,为了融入中原文化穷尽心力,为此没少受那些嫔妃作弄。

可终究是无用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只这句话,便钉死了他们母子所有的努力。

赵睢叹口气,怕母亲在冷风里受凉,便欲搀她进去,怎料静嫔回过神来却嗔怪他,“怎不早些回来,叫阮姑娘好等。”

阮姑娘?赵睢怔了怔,眼前划过一抹倩影。

静嫔絮絮叨叨将自己被御花园中被人刁难一事娓娓道来,“人家帮了这样大的忙,怎么也该道声谢才是,你娘我不懂礼数,可不只好指望你了。”

赵睢莞尔,“既这般,改日我亲自去一遭罢。”

静嫔方才闭口,她自己当然是不敢走远的——怕迷路,好在生了个聪明儿子,比她强出十倍。

还欲说些体己话,赵睢却已端端正正坐到书桌前,点燃灯烛,预备温习今日功课。

静嫔哑然,人家都是逼着不肖子孙上进,到她这根本没提任何要求,却这样自发自觉,莫非是接他老子的代?

静嫔并没指望孩子如何出色,以她的出身,所生子嗣注定无法承继大统。可赵睢打小好强,没人给他启蒙,便自个儿拣人不要的书卷回来,刻苦攻读,逢到不懂之处,又舍得拉下脸面去向他三哥、四哥乃至身边伴读求教,受尽戏弄也不改其志。

末了还是皇后见这孩子可怜,上书陈情,皇帝方才开恩许他跟诸皇子一同进学。因开蒙太晚,落下许多课程,赵睢不得不付出十倍百倍努力,才勉强跟上进度。

静嫔却又惶恐,怕儿子天资过露遭人嫉恨,幸而赵睢不知是有意藏拙还是怎么着,每回评比总是稍稍落后,才得以皆大欢喜。

静嫔私心并不愿太过招摇,当个闲散王爷,到时候将她接出府安生度日也就是了。

宫里的日子实在难熬,静嫔虽封号为静,性子却并非寡淡,反倒颇好热闹,所谓深居简出,乃不得不为之罢了。

丈夫也就罢了,原就指望不上,可儿子性情却也跟他老子一般木讷,成日枯坐,一天看能否说十句话,叫静嫔甚是郁闷。

还是得有个媳妇啊,婆媳俩关起门来闲话家常,那是想唠多久就多久,还不怕被人听墙角。

想到未来的美好愿景,静嫔忍不住笑起来。

烛火渐微,赵睢剪了剪灯花,照在墙上的影子随风拖长,依稀显出几分窈窕。

他忽然又想起母亲所说的阮姑娘。

其实毫不意外,她是惯爱打抱不平的。尽管年岁渐长城府也深了,骨子里仍是一副侠义心肠。

犹记得小时候,自己被三哥四哥身边太监按在草堆里拳脚相向,是她出来厉声喝止,那样单薄,却屹然护在他身前,如天神般巍岸。

当然也是怕的,赵睢瞧见她脚尖轻轻颤动,但就这般虚张声势,愣是撑到对面先泄了气,怏怏而去。

赵睢捂着一只眼珠,半边脸上露出笑影来,不敢纵声,怕母亲猜疑。

虽阮随云也并非什么好出身,他俩仍是不相称的,何况,她也未必瞧得上他——嫁给一个异族皇子,注定要卷入宫中波谲云诡,数不尽的纷乱争端。

他只愿她平安,如此足矣。

静嫔打着呵欠过来,本想劝他早歇,却见儿子脸上通红一片,唬得大惊失色,“怎么流鼻血了?叫你别昼夜用功,上火了吧!”

赶紧让人取牛黄清心丸来。

赵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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